庄子的逍遥游


Blueski推荐 [2009-5-28]
出处:爱智论坛
作者:邱崇丙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关于庄子的记载,极其简略。综合其它一些资料,我们知道庄子名庄周(约公元前369—公元前286),战国时期蒙地人,做过家乡的漆园吏,与孟子(公元前390—公元前305)同时而稍后,大约晚于孟子20岁。

庄周本人很像一个失势的知识分子。《外物》篇上说他家贫,到监河侯那儿去借口粮,而监河侯不肯借给他,那原因大约是怕他还不起。这也就是说,庄周在经济上已经成了破落户。而他很清高,不愿做官。

庄周继承了老子的学说,但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已经跟老子不同了。王侯们不仅失去了经济基础,也逐渐失去了社会地位和影响,成了一群失势者,失败者。《庄子》一书,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作,外篇杂篇为门人后学所作。书中的思想,也就是失败者的哲学

《山木》篇中写道: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阴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这个故事形象的概括了庄周这一阶层的人,在社会变动中的亲身感受。他们被这怵目惊心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他们过去伤害过别人,想不到此刻自己又受别人伤害。这一刺激太深,使他们变得消极悲观,有点看破人生,只能到精神世界中去“逍遥游”。

 

(二)

 

《庄子》一书中写到不少社会底层的人物。如:庖丁(《养生主》),匠石(《人间世》),为圃者(《天地》),造车者轮扁(《天道》),承蜩者痀(ju-)偻丈人、水手吕梁丈夫、木匠梓庆(《达生》),屠羊说(《让王》),渔夫(《渔父》)等。

这些人的身份是劳动者,他们不仅有精湛的技艺,而且还有得道的理论,成为王公大人的精神导师。他们穿着劳动者的服装,而面孔却是士大夫的。跟《论语》中写到的“长沮桀溺”,大约是同一类人。庄子所以能写到这些劳动者,就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已接近底层,才会熟悉他们。这些劳动者即使不是从奴隶主或自由民没落下来的,也是按照作者的精神面貌塑造的形象。作者并非要赞美劳动,不过因为自己已经落入这种地位,便不能不突出他们的精神力量。

同样,《庄子》一书又写了许多残废畸形的人物。如:右师(《养生主》),支离疏(《人间世》),王骀、申屠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yin-qi4)支离无脤(shen4)(《德充符》)等。

这些人虽然生理上畸形,在道德上却是崇高无比的。这是庄子为这一群失败者所画的肖像。他们在社会急剧的变化中,受到了伤害,败下阵来,狼狈不堪。缺胳膊少腿,这正是残兵败将的形象。但他们是不服气的,他们不肯承认自己不如那些新兴的暴发户,而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是完美无缺的,是人们的精神导师,让一切人,包括帝王和孔丘,向他们顶礼膜拜。

但是现实中并没有人重视他们,他们自大而无用,于是就只能到幻想的世界里去逍遥。《逍遥游》中写道: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便是这群失败者解脱精神上痛苦的途径。

有人说:“逍遥游”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请注意,哲学上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而“逍遥游”并不是人的行动自由,只是想象的自由。

“无何有之乡”在哪里?“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又有什么值得赞美之处?“不夭斤斧,物无害者”,不过是躲避灾害而已。说得通俗一点,这是在做白日梦,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想升天入地,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远离人寰,“逍遥”得很。你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做了皇帝,有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还能不让你想?这与黄粱一梦,做梦娶媳妇,又有什么不同?

我们不妨温习一下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

 

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好几个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如果“逍遥游”是人生最高的境界,那么,阿Q 便是“逍遥游”的实践者,他在想象中能够转败为胜。庄子思想的实质,就是“精神胜利”。

 

(三)

 

如果说,老子在春秋末期,还来得及告诫王侯们不要乱说乱动,“功成不居”,“功成身退”,以保持“国之利器”。那么,庄子在战国时期,兼并战争正在激烈的进行,他们所要考虑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终其天年”,其它的事情,已经谈不到了。

《山木》篇中写道: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

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

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与“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相比,又有了通融之处,变成“瞎混”,似乎不能尽情“逍遥游”了。这样一来,重要的问题就是设法避害,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其它一切都无所谓了。

 

(四)

 

《庄子》一书中还对儒家和孔丘作了尽情地嘲弄,言辞十分激烈。或者抬出老聃来教训孔丘一顿,或者让一位渔父来开导孔丘一番,有时又编一则故事对儒者加以侮辱。庄子对儒家学说的批判,主要是追究失败的责任,以发泄不满的情绪。而他们对富贵的鄙视,却显得极为清高,颇能引起读者的赞赏。不过他们鄙视的动机,却并不高尚。《秋水》篇写道: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年矣;王巾笥而藏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途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这个故事用俗话来说,就是“好死不如赖活”。他们的富贵已经失去,一个官职不足以医治心灵的创伤。于是赌气对富贵采取否定的态度,只想保住仅存的一条生命。他们将满腔悲愤发泄之后,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清高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污浊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庶几近之。一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虽然也有批判的作用,但往往偏执和过激。庄子对于社会政治的批判,不能说不尖锐,但其心理状态,主要还是属于后一种。

孔子要培养的是君子,希望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子要告诫的是王侯,要他们无为、愚民。庄子所考虑的则是个人,个人的生命和精神自由。

庄子的思想,是消极遁世的思想。人们在遇到重大挫折时,它往往能够起到一些安抚的作用,例如失去功名利禄,就鄙视功名利禄,以求心理平衡,但也只是暂时的止痛,并非永久的超脱。古代的知识分子,得意时就做官(奉儒),失意时就退隐(入道)。但退隐常常暗藏着另一种动机,即所谓“终南捷径”。正如孔稚圭《北山移文》中所描述,以隐居邀名,作为升官之台阶。

对于失败者的安抚,可以说是庄子最迷人的地方。他显得心胸开阔,傲视万物,清高无比,在苦难中哭泣的人,听到几句安慰的话,如旱苗之思雨,这也未尝不可以作为一片心灵上的止痛片。但停止疼痛,并不等于人生最高境界。如果作为终极目标去修炼,跟着庄子走,则容易变成阿Q主义,陷入精神胜利的境地,而不能自拔,永远是个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