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文侯(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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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公元前五世纪的下叶,赵无恤死去了,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他的继承人自作聪明,干了这世纪下叶最后一件大蠢事,把首邑从山西中部的晋阳,向东南四百里,南迁到河北省南部的中牟,既而再南下几十里到河北省南部的邯郸,离河南很近了。这种不怀好意的迁徙,意图一眼就可洞穿。南迁邯郸是为了更便于去中原争夺人口和城市(就象钓鱼的人坐得离池塘更近点儿)。事实证明,坐在中原北门外的赵家人,马上就要过苦恼的日子了。南迁邯郸的举措是一个战略性的重大错误,赵人南向中原(进击河南)的军事行动,屡次遭到南边魏人的猛烈抵制,赵人屡次败北。赵国一百年抬不起头来。直到后来伟大的赵武灵王出世,把战略修正回北向发展的老路,赵方大振,这是后话不提。
  魏家甚至派了一个牛人,在赵国邯郸南边三十里,一个叫邺城的地方,盯着赵国人的一举一动。这个牛人就是——西门豹,哈哈。他一路踏着前五世纪末的夕阳,来到荒凉萧瑟的东部边境小程——邺城办公。
    邺城这个地方,算是河南、河北交境地区,原来是卫国的地盘。卫国被狄人逼的东移以后,原来的土地,就遭到了晋国历代国君从西面的侵蚀,一半儿归了赵国,一半儿归了魏国。准确地说,是漳河(东西流动)以北,归赵国;而漳河以南,归魏国。
  漳河可不是条简单的河,它横贯而行,把河北、河南划开,成为两省分界,北面是河北省的赵地(邯郸地区),赵国挺进中原河南,必须先过漳河。
       所以漳河也是历代驻军要地,袁绍、曹操、曹丕逐次苦心经营的“邺城”,就在这个地方。曹操的铜雀台至今还有,是5米高的台基残迹,当初建安文人歌咏的地方。曹操的72座“疑冢”(假坟),也连绵分布的漳河两岸,有人甚至从古书里判断出,曹操是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埋在了漳河水下。
  继曹操之后,一直到五胡十六国群魔乱舞的时代,邺城不断变幻大王旗帜,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五个逐鹿中原的霸国以此为依托,攻占守毁,折戟沉沙。他们定都邺城,上演出一幕一幕惨痛的辉煌。那个唱着“天苍苍、野茫茫”的东魏主高欢,还在邺城弄出了一个会自己演奏乐器的机器人。
  但是,铜雀台的风情,高欢、高洋的四千所寺院,全都烟吹云散了,而今只能看见临漳县的政府大板楼而已,和芸芸众县没有什么区别。纠其原因,除了历史的战火,还有漳河水的暴虐。漳河水时时泛滥,冲刷走了历史的繁华。
  漳河水暴躁,是古来有名的,因为这里的“河伯”,性生活得不到满足,所以要泛滥。他要求,必须送一个精心打扮的漂亮姑娘,嫁到水里来——可能人在水里老得快,所以他还要求姑娘必须一年一换。如果没有新姑娘,漳河就要发大水,把田地、村庄全部淹灭。
  西门豹作为邺城的新一任地方官,刚就职,遇上的就是这个麻烦。
  西门豹的职掌是县令,西门县令看见的邺县人烟稀少,百姓贫困,就开始皱眉头。于是,他按照魏家掌门人魏斯(史称魏文侯)临行前的教导,去找当地“年高有德者”召开“恳谈会”。
   “年高有德”者吐露了很多基层群众的苦楚,揭发了当地“三老”的劣行。“三老”未必是老头子,人数也只是一个。它是县的下一级官员,类似乡长,管着好多村子。作为有头脸的地方干部,三老的主要工作是收税(当然遇上民事纠纷,也少不了去查证调停,算是负责教化)。当时的老百姓的宅居地(住宅以及院子附近用于种菜养鸡的那片小地),是归个家所有,但种的田,打的粮食十分之一要上缴国家。
  三老除了征收粮食,还要征收户税,以钱的形式,每家交一个数,合起来上缴国库,主要用于养兵。
  邺城的三老富于想象力,除了给国家征粮收税,还给另外一个虚拟的主子收税,那就是河伯先生。河伯先生每年娶媳妇,各家都要交份子钱,三老说,这是县里的政策。
  于是,廷掾也被揭发出来了。廷掾不是官,而是科员,他们在衙门干活,是县令的助手,大约就相当于阎王爷的牛头马面,负责保存章子、制作文书之类,算是吏,因此也有了权。这些人爱吃请受贿,弄出个假文书,让三老拿着,下去乱摊派,说是办河伯婚礼的钱(属于巧立名目,借机敛财)。摊派的钱收上来了,立刻坐在地上,和三老一起分赃。
  这些赃钱,应该是“铲币”,类似铲地的铁锨,甚至顶上还有个套,套在木柄上的——这是早期的,叫“空首布”。现在已经进化成“平首布”,没有空套了。平首布上刻着铸造地名称,除了国都,很多二级城市也可以制造,所以什么规格都有,尺寸不一,5厘米到10厘米不等,总之一只手可以拿得下(现在它们都是文物喽,一枚动辄值它几千元)。
  
  这一天,又是漳河的河伯娶亲的大喜日子。地方上的巧取豪夺者,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两三千的围观群众簇拥下,道貌岸然地来到漳河岸边。时间还早,河伯先生多半还没起床,漳河水面上茫茫杳杳,没有迎亲的虾兵蟹将。
  但是送亲的彩队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个老处女,据司马迁说,已经七十岁了,神色倨傲,身后还跟着穿戴华丽的十个女弟子——邺地地方上,净出这样的人。That is a shame。这位老处女受河伯之托,经常在民家行走,遇上模样打眼的,就恨得不行。立刻用公款把这漂亮MM聘了去(既然收了给河伯娶亲的份字钱,怎么也得象征地干点活啊),闲居斋戒,天天给她洗澡,吃素的,喝酒(当然是公款支付了,而且有乡干部、县工作人员作陪)。连吃十几天,吃饱喝足,一抹嘴,再搞个嫁送仪式,让美少女坐在床帐枕席上,说:走喽——。吹吹打打地,实行“漳河第一飘”。
  一开始床还能漂着,漂出好几里,就被涡流掀翻了,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一片死寂。女孩儿哭叫的声音,才被迎亲的鱼儿,用水的网,一网一网地打尽,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气泡,和美丽轻微的波纹。这种习俗在埃及也有,每年定期将所选美女投入河中,以博取尼罗河神的喜悦。
  老百姓受不了这种选美的折磨,凡是觉得闺女还可看的,都赶紧携着她远远逃蹿,很多人家的女孩到了十岁以上,就不让她洗脸了——邺城地区的肥皂销量因此只有别处的一半。大家纷纷逃亡外地,乡邑为之一空。废弃的一架架屋子成了野猫和蛛网的乐园,乌烟瘴气,鬼影憧憧,好象妖魔霸占之下的狮驼国。
   西门豹深深感受到,破除落后迷信活动和揭批徇私舞弊行为,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他在送女大会上表现出了冷静的幽默。
   西门豹说:“把河伯的娘子唤出来吧,看看好不好看,快耶。”
   “何仙姑”于是撩开河边红红绿绿的帷帐,把那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掏出来了,正是破瓜年纪(十六岁,“瓜”字剖开是两个“八”,二八十六),青纯幼稚。小姑娘已经梳起了花样别致的盘发,别上了装点了绿色小石头的钗笄(念基),纤瘦未成熟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礼服里,略不自然。在大家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不时地摆动自己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以及左左右右和里里外外,脸色开始发羞。她的大衣服肘上,还停着一只河边的蚱蜢,瞪着疑惑的复眼。
   西门豹说:“窈窕淑女,河伯好逑,可是这个女孩儿不够窈窕,怕是惹河伯不高兴。麻烦您老(老处女)下去一趟,报告给河伯,说过两天找到更好的再给他送去。好不好?来呀,把大巫妪(念域)扔到水里去。”
   走卒赶紧上来,抱起何仙姑,往水里走。“扔远点儿啊——,省她走太多路。”西门豹操心地嘱咐。
   何仙姑一时醒悟不过来,七十多岁了,又是老处女,被男人一抱,完全蒙了,忘记了挣扎。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条大醉不醒的巨鱼,滚动着无数的鳞片,吸纳了她的脑袋,她来不及总结自己罪恶的一生,就一头栽死其中了。
   西门豹在岸上抓耳挠腮地等待了有好一会儿,看看手表,没有耐心了,焦急地对左右官吏说:“大巫妪好慢呀,走太慢。还不回来呀。咦,叫她弟子下去迎迎喽。”
   如狼似虎的当差闻命,立即抓起第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弟子,象青蛙捕到了一只蝴蝶,把挣扎的她拖下了水。
  “不要呀不要呀,我不会水啊!”
   好一会过后,西门说:“唉呀,真慢啊。还需要人去——”
   于是,又有两个女弟子被发射到水里去了(河伯这回算高兴了!一气娶了仨)。
   旁边的三老不敢抬头,哆嗦着像一片树叶。西门豹说:“你太激动了,不要激动嘛。我明白了,大巫妪是女子,弟子也都是女子,女子不能白事(汇报工作)。还是请三老下去为我白事吧!麻烦你——三老!”
   三老缩在地上,双手抓泥,不要呀,不要呀,不要白事的呀,我不认识河伯的啊。他伸手去抓草,草们灵巧地躲开了。草们一躲开,挨抓的就轮到他了。当差的左牵右拽,把他拖入水里——由于身子吃得肥,所以漂了半天都下不去。但是,水里的人都想念他啊,他也就随波逐流了。
   旁边的廷掾和地方上的头面,无不惊恐,面如死灰,汗流浃背。西门豹回头问:“大巫妪和三老,都不回来了,奈何?”这帮人赶紧跪下,叩头哀求,流血满地,脸色因为失血而白得象水桶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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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豹累了,倒背双手,弯腰瞅着河面许久,说:“再等等看。”
  大伙继续发着抖等,等到快尿下裳的时候了,西门豹才说:“今天等不到了,我们只好先回去吧。河伯留客人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嘛。”西门豹很苦闷地带着大伙离开了,一边走,一边不解地摇着头,充满了可爱的幽默。
  这场漳水河边的滑稽戏,才算收场。西门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整个过程不说破一个字,乔模乔样,让人忍俊不禁。从此,邺县上下再没人敢说给河伯娶妻的了。
  从根本上讲,西门豹是个强势的领导,心硬手快,不怒自威,把三老、大巫妪一杀,形势扭转得立竿见影。不料他却遭到后代腐儒的诋毁,说他没有以思想教育为主,不教而诛,是不仁啊。这事如果交给儒家的人去办,肯定是很仁的,以思想教育为主的,大会小会地开:“反腐倡廉咧,加大整治力度咧,狠抓狠落实咧,加强干部自身修养咧,对关键责任人一经发现就一查到底咧。”来回唱八股文而已,拿不出有效办法,只是三令五申,磨磨蹭蹭地放空炮。这倒符合儒家的仁政了(没有把人扔进河里淹死),不过,对腐坏势力的仁就是对全体社会的大不仁。
  接下来,为了能让邺地风调雨顺,河神是指望不上了,西门就修了水渠十二条,引漳河水灌溉农田。使得邺地粮食产量,每亩增加到一钟(约合现在120斤),大约和现在一个应届大学生的体重分量差不多。不过当时一亩只合现在三分之一亩。
  邺地老百姓并不太争气——所以才养出这许多刁吏的,听凭刁吏肆虐,无如之何,腐败滋生于不争气的土壤。老百姓不争气的另一个表现是,当西门豹号召要修渠的时候,大家都嗔怪麻烦,怕累,惜力,嫌吃亏,捏着铲子,纷纷不肯出门。西门豹大怒,不准,拍案子怒斥:“都他妈给我出来挖渠!你们现在是恨死我了,一百年后,子孙们会记得我的。”
  西门豹确实是个强势的领导哇,脾气火爆,所以据说他平时用柔软的熟牛皮作腰带,提醒自己松弛一下。
  不管怎么样,老百姓被西门豹轰出来乖乖地铲土。果然,这些水利工程,从魏文侯时一直到西汉,1000多年,一直在发挥作用。汉朝修筑“弛道”(当时的高速公路),跟这十二渠撞在一起了。上边来了人,要求水渠改道。邺地老百姓纷纷不让,说这是西门大官人留下的(不是西门庆大官人),不许动。
  老百姓纷纷卧在水渠上,脱光了抗议。最后,政府只好放弃,不管他们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西门豹治邺,名闻天下,泽流后世,堪称模范官僚,古之贤大夫也。至今当地有西门庆祠堂(对不起,西门豹祠堂)是祭奠他的地方,向死后的他供应伙食。这个祠堂并且成为大伙求雨的地方(西门豹成了新的河伯)。有一次求雨不灵,一气之下人们拆了此祠堂。邺地人脾气真大啊!不过现在仍有西门豹祠堂,可供瞻仰。2400年过去,西门豹盛名如新。
     
     潇水曰:我曾驱车经过河南河北交界的漳河,古来狂暴的漳河水,现在已经狂不起来了,因为受环境破坏和干旱少雨的影响几乎断流了。由于漳河水瘦,两岸用水矛盾就非常突出。最近新闻报道,沿河两岸为了争夺水源经常发生械斗,并引发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近年来,据说中央领导同志曾多次对漳河水事纠纷做出重要批示。呵呵,邺地的老百姓确实不好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