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毕一(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樊於期这个人在史书上出现,似乎只是为了送上一个人头的。
  荆轲临行前,跑到樊於期的住馆,秘密地说:“将军您是秦国人,因得罪了秦王政,逃亡到燕国来。秦王政屠宰了将军您全部的父母宗族,可以说是够狠毒了。而且还出了一千斤黄金的赏格,购求你的人头,将军难道不想报仇吗?”
  樊於期仰天太息,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冲了出来:“我每一念到此事,恨得我连骨髓都发痛。只是没招呢!”
  荆轲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是我不好启齿。”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只要我能够报仇,就是要我的脑袋,我也乐意。你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呢?”
  “咦,我说不出口的话,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呀!”
  荆轲把自己行刺秦王政的计划对樊於期讲了:“只要我用您的人头获得秦王的信用,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刺向他的前胸,将军的大仇可报,燕国的积耻也可雪了。”
  樊於期听罢,咬牙切齿地说:“我天天盼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我这颗头颅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拿去吧!”说罢,拔出宝剑,猛砍自己的脖子(他希望自己砍得彻底一点,待会荆轲弄断他颈椎的时候就容易些。樊於期是个带兵的将军,知道人的颈椎是很坚固的)。
  樊於期就这样自杀了,绝颈而亡了。
  他的人头像一颗炸弹,在地上瞪着荆轲。荆轲把这个炸弹装进匣子里,准备带上飞机。
  
  古人论情谊: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的,以形容俩人有缘分还是没有缘分。没缘分的,就是认识了一辈子,互相都白了头了,一样还是不信任。而荆轲与樊於期只说了三言两语,樊将军居然就割撒头颅,毫不犹豫地交给荆轲,信任荆轲。这就是战国人的质朴。换了今人,恐怕让他掏出一块钱,他都是死活小心怕上当,不肯痛快掏的。更遑说人头。其实,现在是你给他一块钱,他都不敢接了——因为怕是陷阱。信用危机。
  
  得到人头之后,荆轲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等待一个真正的刺客,此人武功高强,可以担任刺杀主力。但是这个人腿比较短,过了很久还没有赶到燕国来。
  燕太子丹等的不耐烦了,说:“韩、赵两国已经相继破灭了,日已尽矣,为之奈何。如果荆卿有反悔之意,那我就派秦舞阳一人去算了。”
  荆轲这时候爆发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他大怒,对太子丹叱到:“你催我做什么!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往而不返者,竖子也!”意思是,我要是去了秦国回不来,那是笨大侠,是王八蛋——“我在这里拖延,是为了等我的‘客’,我俩一起去。能去能返,不辱使命,才是大侠。现在太子以为我在故意拖延,那我就请辞行矣!”说完就要走。
  
  看来,荆轲也是有自己的“客”:也就是门生、门客的意思,比他低一级、依附他的人。而且此人武功高强。我们可以理解成:太子丹把任务承包给了荆轲,荆轲又分包给了他的武功高强的“客”。
  如此说来,荆轲更愿意把自己定位在一个项目经理、小组长的角色,而让自己武功高强的“客”作为临场的刺杀主力,负责执刃主攻。大约他也是自觉剑术不精吧。
  我们相信,如果未来有这个得力的“刺杀助理”在场,俩人在大殿上合力,杀掉一个秦王政可谓万无一失(当时殿上又别无其他武士,他俩二对一,还带着武器,很有胜算)。所以荆轲等待自己的“客”,是有现实意义。但是,这个人迟迟不到,太子丹又催促,荆轲作为项目经理只好自己出发了,到了秦国,拿着匕首上去跟秦王政抡,自己又不太会抡,终于让秦王政把他弄死了,亦恨事也。
  “刺杀助理”的缺席,是整个刺杀活动成败的转折点。从荆轲角度来讲,应该本着提高刺杀成功系数的原则,坚持继续等待自己的“客”。但是一场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争执,断送了这次刺杀活动的成功:
  当时的情况,荆轲在等自己的“客”,可是太子不明就里,跑来催他。荆轲被太子一催,竟然一时恼怒起来,情绪失控,说话很不客气,劈头盖脸地叱责太子,然后就愤然宣布不等了,立刻要走。
  太子来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太子不明就里。你可以好好说啊,说服太子让你继续等啊,何必大闹呢?但是荆轲却一下子爆炸了,愤然仓促而出行。好像石达开当初愤愤然拉着枪杆子离开洪秀全一样。
  这里边体现了荆轲与太子丹关系之间潜存已久的一股暗流和裂痕。? 
  我们说,荆轲也许是被长期以来的刺杀一事所笼罩压抑着,有点不能承受压力,情绪不稳定了,所以与太子吵架。但这种估计不是最深刻的,荆柯也不至于心理素质这么差。
  事实上,荆轲对于刺秦一事,从心底下一直存在一种排斥,或者说“不接受”。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秦国,而是他作为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士人,对于田光、太子丹的一番表演,终于促使他折节屈从,受人驱使,沦为工具,带有一种本能的反抗。荆轲原本是个高傲的人,在农贸市场里大哭就看得出来他心气很高。他向往立功建业,但他追求的可能高于做刺客。对于太子丹收买他刺秦一事,他是犹豫的,因为那离开他的理想似乎还有差距,所以他犹豫,当场不肯接受。但是,田光以死相托出,他不答应又不是大侠风范。但是答应下来了,又实在违心,降低了自己的格调,而沦为供人驱使的刺客之流。
  在方式上,也有问题。他不喜欢被工具化,在他享受美女宝马的时候,他的精神深处是痛苦的,这种被操纵和被工具化的痛苦感,积累的时间久了,折磨着他。
  而最后触燃了荆轲的硫磺和火焰的,是太子丹对荆轲的怀疑。
  具体来说,就是在等待刺客助理这件事情上,太子丹流露出了对荆轲的不信任,使得荆轲意识到:哦,他连对我的信任都没有啊。如果连信任都没有,那何谈知遇呢。他以往的一切表演,避席顿首和珍宝美女,都是在忽悠我啊,实际心底里一直并不信任我啊。对于一个一直并不信任我的来人说,他对我的馈赠和宠荣,有多少是对于我本人的真诚尊重,而又有多少只是纯粹的买卖利诱呢。
  “士为知自者死”,前提是这人是知己者,而不是一个交易的商人。荆轲的最恶心之处,是事情到了最后,才发现太子丹一贯并没有对自己的信任之情,更遑谈知遇。那么,自己是被骗了。把自己作为士人唯一拥有的财产——生命,献给一个一直在欺骗自己,自称对自己有百分百“知遇”,而实际上并不信任我的人手里!我是替这么一个一贯并不信任我,虚伪地伪装着的人去行刺,受其驱使,舍去我士人的高贵生命,那就真如吃虫在肚,五味难言了。
  烈士的头颅,浇灌给一块龌龊的脏土,这就是荆轲的个人悲剧。
  也许荆轲到了此时,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接受了田光以死相托的胁迫,承诺了替人行刺,而且是替太子丹这个不甚高尚的、对我没有信任更遑谈知遇的人去行刺,去为之献身。
  于是就在这次为了等“刺杀助理”一事,太子流露出了不信任,荆轲非常敏感,遂与太子丹吵了起来——这也是积累已久的两人之间矛盾与张力的总爆发。
  荆轲当场就叱太子说:像你这样搞的去了回不来,那是王八蛋!——荆轲把一股怒气气势磅礴地向对方撒去。骂完,他不也再继续等自己的“客”了,也不给太子丹以反悔(让荆轲继续等“客”,以提高刺杀成功机会)的机会,而是立刻动身,在人手配置不适宜的情况下好歹去行刺,成败不问。这是一种消极的态度,造成了荆轲既冒死履行自己承诺,而燕太子丹的大事也未必足以成的结局(但我有死而已,也是对的起你的了),体现出对太子丹对我的不信任和对我士人人格的污辱的一种消极反抗!
  荆轲临行在易水河畔,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绝唱,里边包含着的是对太子丹的消极反抗和不满情绪。这话里没有对胜利的承诺(没有说“请组织上放心吧,等着听我的胜利喜讯吧”),而只是说“我这个壮士,却只能一去不还了,白向秋风寒水里送命罢了,这是多么凄凉啊”,带有无限自怜、自怨。
  这是受到欺骗后对太子丹的怨望以及对自己被欺骗后的自我嘲讽吧。
  荆轲、太子丹这两人的结合,是一场历史的错误,是一次错误的结合。太子丹选的,应该是秦舞阳那种只为赏金而卖命活动的、不思考什么形而上的问题,也不甚关注人格之受尊重程度的,粗人出身的人。而荆轲是一个士人,所谓士人,就是祖上带有一定的高贵血统,身上含有一点小资情调,生活破落在民间底层但心志高昂仍然在洁白云霄的人。这样的人,最终是不适合去附于刺客者流,供一小撮王族势力所驱使卖命的。
  终于,太子丹与荆轲之间的矛盾积累,爆发了,体现为临事互相构衅,彼此负气而动:前者不信任催促后者,后者叱骂前者竖子,并且赌气不作深入交流,放弃等人(“客”)积极想法,不作积极准备,消极立即出行(不以成事为目的,而以履约不愧我心为宗旨),这就注定了刺杀的最终失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话,笼罩其间全是不祥的阴影和对命运的感叹。两人间的张力已经跃然纸上,裂痕非常表面化,这样的刺杀活动,临事数击不中,有辱使命,亦不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