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祖龙死(七)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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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蒙恬的弟弟蒙疑,地位比蒙恬还高,是秦始皇的国家事务助理(“内谋”),出门与秦始皇同乘一车,叫做参乘(贴身副官),进宫就谋事于秦始皇御前。即便朝廷里文官之首的相和武官之首的将,在御前议事的时候,也不敢与蒙毅争,这一部分是因为他有能力,一部分也是秦始皇“亲近蒙毅”,封其上卿。《史记》说:“秦始皇的外事交给蒙恬,内事交给蒙毅。”
  有一次,赵高曾经犯了什么“大罪”(可能是偷了宫女的内裤),蒙毅毫不客气地把他判了个死刑。后经秦始皇宽赦而免。赵高在时候地位尚卑,秦始皇觉得他“敦于事也”(办事努力认真),于是赦免了他死罪。这虽然有点枉曲法令的嫌疑,但是也可以见出秦始皇对于有才干的人,是比较宽容的。
  这回赵高逮着机会了,立刻要法办蒙毅。赵高说:“蒙毅当年力主让扶苏当太子。请陛下杀之。”秦二世却不肯,犹豫了一阵,大约并不甚计较,或者是觉得蒙氏是国家的栋梁,杀了等于自断手臂。于是赵高日夜诋毁蒙毅,寻求蒙毅的罪状,把蒙毅蒙得又黑又坏。秦二世想,既然是这么坏的人,还跟我不一条心,那就杀了吧。
  倘不是秦二世过于年轻,又信用赵高这样变态的朋友,或许不会杀蒙氏兄弟吧。
  看来,交朋友(特别是当作信用的师友来对待的朋友)岂不需慎重乎?还是少和社会上的“变态”交朋友吧。 
  秦皇族里有个叫公子婴的,曾劝谏秦二世不要杀蒙毅。子婴把蒙毅的死,比作赵王迁之杀李牧,正是亡国和败家的开始。
  蒙恬在死前也提到了商纣王:纣王杀比干而不知改悔,商朝遂亡。你们杀我,也等着亡国吧?
  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蒙氏家族的灭亡,是秦王朝衰亡的开始
  倘使蒙恬不死,以其北驱匈奴,攻城野战如暴风骤雨之兵锋,对于不久之后关东六国反叛者蜂起的局面,即便不能完全平靖,但引兵塞函谷关以固守,退保从前秦诸侯国割据一方的地位,蒙恬总应该是作得到。
  司马迁对蒙恬之死也颇有留意。他特意向北方参加了一个旅游团,走着看了蒙恬留下的秦长城。今天,经历千年风雨,很多秦长城的夯土立壁,依旧坚硬如石地耸立在荒漠边缘。司马迁看到的秦长城当年应该更加雄浑,把山峦和谷壑都改造了,使他不由得发出惊叹:老秦真是轻用民力啊!否则怎么能造出这样令人不可想象的monstor(怪兽)呢?
  司马迁对长城不以为然。
  司马迁于是又论蒙恬之死道:“蒙恬身为秦朝名将,不能强谏秦始皇休息民力,而‘阿意兴功’(意思是,阿谀顺从上意,蒙恬主修长城这个政府形象工程,夸始皇之功)。为了修长城,他折腾海内,终于得罪遇诛,不亦宜乎。(活该啊!)”
  司马迁在此责怪蒙恬,没有“强谏”秦始皇。
  司马迁在给王翦作传的时候,也责备王翦不能强谏秦始皇。为什么司马迁总是汲汲于责怪他们不能强谏呢?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
  汉武帝好大喜功——跟秦始皇一样。他北征匈奴,搞得天下户口减半,民不聊生,只好人吃人——“人复相食”(据《汉书》),形势非常严峻。司马迁位卑言轻,不能去越职议论。他更恼怒的是,当朝将相们,也尸位素餐,不置一词,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司马迁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牢骚,于是借古讽今,责怪秦之重臣(王翦、蒙恬)不能“强
谏”,以讽当朝重臣。
  后来,看看还是没有效果,他就自己上了。
  但是,他没有机会越职言事啊(他是“太史令”,只能讲讲古代的事)。正好,赶上汉武帝就李陵事件问他看法。司马迁可逮着机会了,可以讲当代的事了,于是哗啦哗啦说了好一大段,夹杂着压抑已久的不满,终于给自己搏了一个“诬罔”(就是乱说)的罪名,交给司法部门处理。出来之后的司马迁,变得半阴不阳,丢了半条命,这才算踏实了。
  可见,进谏是多么的难啊。即便遇上汉武帝这样的“圣主”,不小心触错了他哪一根“圣筋”,进谏者一样也被投豺喂虎了。
  这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往往不是一面客观的镜子,写历史的人带着自己的情绪去观察和记录历史。他自家的表情,往往投射到历史的现实中并且改变历史的容貌。
  司马迁为了表达对当朝皇帝汉武帝大兴事功的不满,于是在给蒙恬作传的时候,只字不提长城的客观价值,而是全力进行贬斥,大力挖苦老秦修长城是“固轻民力也”。
  也就是说,他对当朝皇帝不满,但不敢说一个字,只好朝古人(秦始皇)放箭。
  接着,他又朝蒙恬放去一箭,挖苦他“不以此时强谏”。
  司马迁忧国忧民的心思可以理解,但对蒙恬的点评则多少有点意气用事,求全责备。
  但无论如何,朝古人身上射箭,以讽当代之政事,是汉朝人常用的办法。
  董仲舒在《汉书·食货志》中曾发言说:秦朝的劳役,是“三十倍于古”,田租“二十倍于古”,我在前文中曾引用了他的这组数据,读罢感觉老秦对人民的骚扰侵夺,令人不寒而栗,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但是,董仲舒的这组数据,以及他得出该数据的算法和依据,其实大有问题。
  按《汉书·食货志》原文:“当时汉武帝与外边的四夷过招,代价极大,内部又大兴功业,役费并兴,而去民本(意思是老百姓跟着他瞎忙,种地的根本事业反都顾不上了)。于是,董仲舒上书劝告汉武帝——”并在上书中,董仲舒说出了秦的那组可怕的数字。
  有学者论,这组数字,其实并不是秦的数字,而刚好正是汉武帝时代的数字。秦固然劳役、田租也高,但还没有达到这个天文数字水平(秦的劳役,据学者论,最多是古代的九倍,而达不到三十倍)。
  董仲舒之所以强称其为秦制度,是其规谏汉武帝的一种手段。让汉武帝知道,秦按照这种制度去搞,终于把自己国家搞亡了。你快改悔改悔吧! 
  于是,在中国后代大臣的口中和笔下,秦王朝和秦始皇,都成为罪恶的靶子,一有机会,随手就是一箭!——“老秦曾经这么作啊,你快快改悔吧,不然你就是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了,要像他那样速亡了!”
  为了起到教育当代君王作用和说理有力的效果,秦始皇必须被打扮成暴君,后人犯的错误,也往往安到他们头上。于是他和商纣王一样,也成了文章的大明星,大反派。
     举个例子吧:《汉书·西域传》,这是正史了吧,其中说:“(汉武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三辅黄图》引《庙记》说:“长乐宫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树。汉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观牛饮者三千人。”明明是汉朝人自己的丑事,臣子们不敢说,却转安到一千年前的纣王身上去。
     看来,纣王在沙丘的宫殿也许是有的,酒池肉林却多半是汉朝人投射给他的,是假的。
  
     鄙人在这里罗嗦了这许多,想说明的就是一句话:由于后人在讲坏事的时候,喜欢稽拿前人中的坏角色来说例子,所以,历史上的“坏人物”会被越说越坏。秦始皇和秦王朝,被后代史书和后人说得很负面,很坏,但你要打了折扣去看、去听、去信。
     最后,我们还得到了这么一个绕口令:“打南边来了个司马迁,打北边来了个蒙恬。司马迁拿着个汉武帝,蒙恬拿着个秦始皇。司马迁非让蒙恬去进谏秦始皇好换汉朝人进谏汉武帝,蒙恬非不肯进谏秦始皇换汉朝人进谏汉武帝。司马迁一生气,射了不进谏秦始皇的蒙恬一只箭,蒙恬一着急,给了进谏汉武帝的司马迁一刀片(从下边)······”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