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之战(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十月,看着诸侯风云突变的项羽,似乎并没有乱掉自己的阵脚,在此之前的几个月中,他似乎一直执行的是“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所以对着齐、汉、赵的相继闹腾,一直隐忍不发,而是专心地收拾义帝的群臣势力。

 

义帝楚怀王的势力似乎是不能低估的,他虽然“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地被迁徙去了江南(长江以南),在湖南东部的郴县落足,但是忠于他的老将群臣叛离他的速度却没有他迁徙的速度快。这些老将群臣中,譬如有吕臣(原陈胜部将,现任楚司徒)、吕青(吕臣之父,现任楚令尹)、陈婴(任上柱国),他们都是义帝提拔和依靠的,并且在彭城地区驻有军队,是留守派,颇有实力。经过项羽的一番史料失录的努力,义帝的老将群臣稍稍逐渐叛离义帝,改投奔项羽了。终于项羽可以动手了,在入冬十月的某一个悲哀的日子,项羽命令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英布的老丈人,原鄱阳县县令,现辖湖南省和湖北西部)、临江王共敖(楚柱国,现辖湖北省东部)三王将兵会击义帝。

 

派三个王会击义帝,可见义帝不是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的。义帝在手术后溃围奔蹿,带着亲兵奔跑,终于被英布追上,杀死在郴县。之所以在楚国本土以外动手,是为了推卸责任。

 

“义帝”是在项梁败死,楚国受重创之后出面主持大计的,他亲自布署了攻秦的两路人马,完成了陈胜、项梁未能完成的大业——灭秦。义帝的功劳、能力和威望都足以令项羽把他视为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敌人,终于,他在冬风黯淡的时刻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结束了牧羊人到国王的一生梦幻,从此茫茫黑色的夜就是此生无穷无尽的真了。

 

义帝的坟头比较大,现在还有,就在郴州(古为郴县)一个煤炭单位的家属院儿里。如果傍晚安静,他还可以听见家属院里打骂的声音。

 

接下来,项羽开始思索“攘外”的问题,那么,是先攘东边的齐王还是西边的汉王呢?这时候张良给他写来信来。成信侯张良很不诚信地在信中说:“根据我的理解,汉王没有得到按约定应该得到的关中王位子,所以东出陈仓,北定三秦,实现义帝所约的王于关中,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敢再向东来了,大王勿忧。大王所应该忧虑的,是东方和齐国和北方的赵国,这两个背叛您的诸侯,目前根据我的准确情报,正在想联手进攻灭楚。目前为大王考虑,应当先攻齐国,则赵国自服。”

 辩才确实是优点,但撒谎就不好了。不管怎么样,显然,张良是想把项羽的重拳引向东方,而给刘邦创造喘息的机会。 

项羽看了书信,就给张良回信,表示自己没有西行攻击刘邦的意念。

 

张良看了来信,心想:人如果蠢到这种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项羽向汉王刘邦宣布弭兵,目的是为了让齐、汉这两个自己的敌人,有一个先停动一下(汉国),自己专打其中的另一个(齐国),解除掉侧背的威胁。毕竟齐国离自己的彭城很近,自己也只能远交近攻,于是准备大举进攻田荣。

 

据说,楚国民俗“不好立大义,而好立小信”,报复背叛者,是跟吃饭喝水一样不能弃置的事情。次年冬天一月,也就是刘邦当汉王的第二年,公元前205年一月,项王项羽向九江王(江西及部分安徽地区)英布征兵。“王,霸王要对背叛他的仇人竖子田荣用兵,旨在给他以毁灭性的打击,这次是倾国出动,你也扫境内之兵,相随于霸王吧。”使者说。

 

英布脸上刻着字,好像用很多眼睛看着对方,他曾经创造过“冠军”这个词,常以少败众,这时候却发了浑,说:“我最近病了,自从怀孕以后,胃口···对不起,总之是这个意思,我病了···”

 

使臣把英布怀孕以后闹了病的借口转达给项王,说英布来不了,只派一员没怀孕的大将,带了几千兵马相随。

 

项羽听了,且信且疑,说:“那让英布好好养病,在西边防御刘邦也好。现在人就是,结了婚以后,就不容易出来了。传我命令,诸王诸将择日起兵。”

 

像一场雪总要在特定的季节飞来。项羽和协同出征的诸侯的十数万军队,再次出发了。在这冬天里,雪花降下了。雪花的力量是在试图驱逐勾留于人世的纷纷扰扰,雪花层层降下,势不瓦全,宁我玉碎。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正是出征经过新安去函谷关,当时似乎也下着雪。

 

项羽望着雪花与田野,盘踞在他阴云不散的脸上的事情,也许我们永远猜测不出。他回望自己的部队,十数万人的队伍中,有千余辆的战车,还有几千骑的战马。项羽自己则骑乘一匹毛色苍白相杂的马,名叫骓。大雪染得这匹马,浑身雪白,项羽坐在白骓上,身高两米五九,如一头雪中的白熊,跋涉在山野上。

好的战马不能老骑,以免在赶赴战斗地点的途中就过分消耗他的体力,所以项羽很多时候才乘坐战车,而把白骓交给马童,让马童背着它。

 

战车是从前周代军队的主要突击力量,相当于现代坦克或动力战车。依托马拉双轮战车这个运载平台,车上的两名武士使用搏杀兵器矛戟,错车交轮而战,是摧敌主力。到了秦汉之际,战车仍是战场主力。谁的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活活气死。战车的打法,根据兵书记载,一般是一辆战车后面附属七十几名步兵。没有战车牵头,步兵就会丧失突击能力。战车左右间隔十步,前后间隔四十步,每五辆战车为一个单位,十辆战车作成一个子方阵。在“长”的指挥下,各个子方阵组成一个总的大方阵。时而某个子方阵突前,时而前后重叠,时而左右弥缝,汇成变幻莫测、薄厚不一的总大方阵。大方阵的样子,就像显微镜下一个变形虫,一会儿三角形,一会儿方形,一会儿圆形,让对手应接不暇。

 

其实,大方阵再怎么变,也不外乎几种,典型的是“锥行阵”。锥行阵特长在于先声夺人,冲破敌军,摧毁一切。如同一柄利剑,前锋尖锐以便突入敌军,左右侧翼仿佛锋利的剑刃,以斩断敌人,主力部队则像剑身与剑柄,雄厚稳健,伺机撕裂打垮敌国军阵。

 

 “玄襄阵”也不错, 战鼓声起,爆发出宏大雄浑的呐喊,竖立起各色各样战旗,比一般情况多了几倍。在战旗的环绕和战鼓铿锵声中,战车兵仿佛神兵天降,意气风发,声威雄壮,而步卒们往来巡行于阵前,看不出一丝疲钝。这个阵的目的在于震慑迷惑敌人,令对方眼花缭乱,不知虚实,望之胆怯。同时要求士兵齐声大喊,战鼓交织,吓唬敌人。

 

山东的南部多是群山,所以项王的军队从山东西南部迂回,抵达山东西部的城阳,位置在鄄城县东南,从前春秋城濮之战也在这里,算是战略要地吧,孙膑的老家也在这一带。这城阳是个倒霉的地方,从前东阿大战项梁战败章邯解救田荣后,向西追击章邯,刘邦、项羽作为别动部队,曾联手攻下了城阳,并在这里搞了个大“屠城”。

 

大批楚军已迫近城阳,田荣引齐国主力前来会战。齐国人都是山东大汉,楚国人相对矮小精悍,不过,说实话,齐国人打仗时最胆小。据先秦最大的学问 家荀子先生观察:齐国的单兵(叫技击)根本不敢碰魏国的单兵(叫武卒),而魏国武卒又根本不能抵挡秦国的锐士。如果按照这个意思推论,那么武松(山东人),打不过林冲(东京汴梁人士,魏地),林冲要怕鲁达(关西大汉)。不管怎么说吧,齐国人连可怜的小魏都打不过。为了弥补单兵战力的不足,就得靠强调兵学组织来发挥军队的总战力,所以,齐国人写的兵书是最多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都是此辈中流,而且它们都是讲巧和谋的。以巧力和谋划,弥补单兵之肾的虚。宋朝的军队也是最不会打仗的,但宋的兵法也是极为发达的。写兵书最出名的国家,都是打仗最不行的国家。司马迁也说: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就是说单兵作战能力还可以,但群体作战却不行了。典型的例子就是从前春秋时代的“齐晋鞍之战”。

 

会战打响了,兵们纷纷乘坐着雷霆一样的战车,向前横排推进,是摧敌主力。车下则是步兵。而骑兵属于侧面配合部队,那时候战马还没有马镫,驾御战马全靠缰绳,撑死了能富裕出另一只手拿兵器,所以作战时的攻击力量不如战车。这时骑兵的作用,类似二战初期飞机刚在战场上出现时的角色,协助骚扰打乱敌人队列,其歼杀能力并不甚强。

 

楚军战车们犹如一群出水之鳄,好像摆在旷野上的一群坦克方阵,有秩序地向前碾进,两翼,骑兵们乘坐战马,也开始滑翔起飞,从侧翼和后方呼啸着俯冲盘旋扎向敌人队列,在发动机的轰鸣和马嘶怒号中把一丛丛子弹射向敌群。这时骑兵主要使用弓箭射击,挥舞大戟很容易失去平衡从马上掉下来。

 

配合以机群似的骑兵与箭雨的射击,隆隆马达声中坦克战车平稳推进,齐军的战车部队很快气馁,在项羽楚军的战车咬合下,纷纷跳车逃跑,抱头四散。

 

战车机动性差,一旦被击毁便成为路障。战车的作用只是增强突击的威力,战果的扩大必须依赖步兵。双方各自的车后附属步兵,挥着杀人的家伙,好像割草打麦一样在战场上劳作砍人头。齐军战车步兵被砍得破车倒尸,好像被熊瞎子践踏过的高粱地。

 

田荣带着伤兵亡将,策马朝北部平原县败走。

 

楚军乘胜北上围攻平原。平原这个地方全是平原,全靠一个夯土城墙戍守据敌。

 

项羽骑着自己的白骓,手举二十多个令旗,左挥右舞,好像一个路口警察一样,发动全面立体攻城。当时期由于矿业的发展和冶铁术的进步,在攻城的包围战中已开始运用地道战术,在地道战中已开始用冶铁鼓风炉设备作为武器,往往鼓动炉橐,把烟压送到敌方所挖的地道里去,以窒息敌人。平原城内乌烟瘴气。

 

次日,田荣指挥动员了一大批城中父老子弟,协助正规国军上城戍守。“子弟”不是正规军,没有武器,所以主要工作就是拆民房,把拆得的大石块和木头顺马道运上城头,再砸向城外去。

 

田荣来回巡检。他突然看见一个“子弟”往城下扔石头时很惜力,不但没砸到登城的敌人,反倒把垛口给轰掉一块。

 

田荣过来责备他:“你为什么打仗不卖力呢?虽然是个群众演员,也应该敬业啊。”

 

这子弟叽咕了几下,趁田荣不留神,照着田荣的肥屁股一脚踹过去。

 

田荣大叫:“啊?谁敢踹本王?”

 

“对不起,您刚才站的位置实在太帅了,我情不自禁踹了你一脚。”

 

“啊?你要造反!!!!

 

众子弟一听造反,立刻乱喊:“好啊,要造反了!要造反了!你这个吸铁石呆在我们平原就是招得人来杀灭我们!而且你以前杀了齐王田市,不是好人!”揪住田荣和国军就打。

 

项羽从城下望上去。城上已经发生肢体冲突。人们把田荣围住。可以看得出齐王田荣在挣扎,他用了很多威胁词句,同时又许下不少诺言,以表示自己的权威和诚心诚意的哀求。正在纷乱间,田荣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从城上人群中发射出来,按照弹道曲线,落在城下用以阻滞进攻者的竹签子丛上,似乎还有啊的一声惊叫。

 

一个阎锡山一样的地方割据势力——田荣,就在坚硬的冬天里,被恐惧胆怯的齐国百姓抛弃,成为齐国大地上吐出的一个坚硬枣核。弟弟田横则有很多死士保护,冒着黄烟和芥子气,从后城门突围逃脱。

 

楚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迅疾向东大肆扩张,纵横远至渤海湾地区,一路上攻城略地,多所残灭。项羽憎恨于这个地方的反叛,大量的齐地城郭,被楚军烧毁拉摧,以免成为未来反叛者的军事凭依,一路上进行抵抗的城邑里的齐国军人,败降之后,多尽数被楚军坑杀,而老的少的还有女的,这些非军事人员,则用绳子栓起来,拉到集中营里准备发落到楚人控制区和楚国当五等公民,以削弱齐国地区的生产力和生产能力,避免齐国未来的实力超越和威胁到楚国的项羽核心控制区。项羽希望这个地方回到原始社会状态,他在齐国的锄强弱民政策,正和秦始皇对山东六国的堕名城、锄豪杰,大体类似,这不表明他不想占据齐国(而是独据楚国一方),恰恰表明他想长期控制齐地,只不过是一个“穷过度”,强干弱枝。他还像日本人一样,扶立了一个伪政府,把田假(从前齐国末代君王齐王建的弟弟,从前被田荣打跑了投奔楚怀王了的)从楚国调回来,做齐国的王,协助楚军治理这个原始社会。

 

齐国人不愿意回到原始社会,纷纷组织起来,扒火车,炸桥梁,组织敌后游击,跟项羽搞人海战术,项羽楚军竟一时不能妥善占领齐国,伪军的鬼子帮着他但也不能搜出被老百姓埋到地里的粮食。本来被齐人抛弃的田荣、田横一氏,这时候又在人们眼中重新发亮,收得了数万散败之卒,反击项羽所占据的城阳,拥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王,成为抵抗楚军的正面“政府”力量。这时候已经到了春天三月,项羽陷在齐国这个烂泥坑里,左右拔不出脚来,他的白骓马也浑身沾满了泥浆。项羽正在搜捕八路军伤员,组织对田横军的多次围剿,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坏消息——太平洋彼岸的美军参战了!

 

项羽在齐国的军事征服,表现得过于急躁,这跟西方的天平洋“美军”虎视眈眈,不给他时间机会有关。通常来讲,一个人对占领区倍加蹂躏,表明他并不想占有这个地方,但是这不能绝对这么讲。当面临着还有更急迫更强大的敌人时,对一部占领区进行毁灭性打击,避免它成为呼应强大敌人的力量,也是迫不得已和顺理成章的。这并不意味着项羽只想有楚国,无得天下之志。更大的可能是,项羽试图一次用兵就毕其功于一役,将齐国这跟炸药包彻底踩碎,以便巩固东方,全力迎击西方“美军”。这大约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他不迅速消灭齐国的再生反覆的力量,势必自己陷入两面作战,所以对齐的摧折痛下辣手。结果反倒欲速不达。但是如果对齐国采取相对温和的征服手段,确实难免在西方开始动荡乃至进攻的时候,齐国不会重新揭竿而起。

 

不论温和还是暴躁,齐国都是不能短期就被征服的。而且一旦西方“美军”刘邦对齐国进行呼应,齐国就更难被剿灭。除非楚国的力量实在是强,可以分出一部用于遮拦和胶着住刘邦,另一部,则可以有足够时间平定齐国。这就意味着世界上需要有两个项羽,一个对汉,一个对齐。而那个勉强可以充当项羽第二,帮他瞰制刘邦,或者由项羽瞰制刘邦,他去征服齐国的,那也就是英布先生,这时候却在九江国里一直装病,做月子。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项羽,那只能这么办:就是项羽能够在西方的秦国三个降将,在抵挡刘邦的时候,就开始趁机发动对齐国的攻击,则他的时间就充裕的多,也许就不需要这样对齐国使用急躁和手段极端,有了较长时间可以用于平定齐国。或者项羽在进攻齐国的时候,能够采取外交或者其它手段,逼迫刘邦推迟对东方的攻击,也可以相对从容完成对齐占领。但是,也许是过于迷信自己的武力吧,或者是张良的一封信使他放弃了部署去防范或挟制刘邦的必要,以及更重要的英布的突然缺席,使得这次项羽在出征齐国的路上,就被一种被动的阴云和不快所笼罩。在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令他不快的阴云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英布。

 

他与其说怨刘邦,不如说,更怨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