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战场(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公元前205年四月,西 方失败先生刘邦被东方不败项羽扭转战局,一路向西遁去。

 

汉军战败后,项羽亦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刘邦一把。这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即使追击敌人,也要保持队列整齐,所以追不太远。而骑兵,虽然机动性强,但是越是机动性强的东西,对补给的依赖性也强,也不可能远出上百公里去机动大战(当供给跟不上的话,骑兵的作战能力也被严重削弱)。而且,项羽兵马毕竟不够多。

 

刘邦找着小道跑到沛县以西南七十公里的砀山县,这是从前汉联军从西来时攻占的县城,西距彭城一百公里,刘邦从马上下来,把马鞍子也搬下来,置在地上,把屁股放在马鞍子上,方才惊魂甫定,可以喘一会儿气了。

 

喘完气之后,五十周岁的刘邦知道项羽即将要进行大反攻了,这些地盘怕是都守不住了,就,就想了一个买空卖空的主意:“各位,我请问一下,我想把函谷关以东,所有我现在占的地盘,魏地、韩国、三河,全都不要了,给天下的英豪,使他们与我共定大功,但是,我不知道给谁好呢?灌婴,像你这样的,我给了你也没有用!”

 

灌婴是离沛县不远的睢阳(河南东部商丘)人,参加革命不算早,岁数也不算大,刘邦开始西征的时候才开始加入,以前是卖绸缎的,但是打仗非常豪野,跟抢购货源似的,在前一阵五十六万大军冲击彭城之前,他跟着曹参,在定陶(山东河南交境,属于魏地,攻破这里之后,刘邦还抢了当地一个美女夫人当自己的小妾)南与项羽留守楚本土的大将龙且激战一场,竟战破龙且,从而直逼东南的砀山县、萧县而到彭城。刘邦因此当即封他为了昌文侯,赐食邑关中的杜县平乡。

 

灌婴是卖绸缎的,能说会道,但是不敢接话,刘邦才给了他一个乡,这关东的大片郡县,他怎么敢想。

 

成信侯张良的面子大,出身不像刘邦、灌婴似的都是老秦的编户齐民(刘邦靠着能骂詈——不至于因此小事而撕破脸皮,但长期骂对方又从心理上慢慢驾驭了对方,才镇住了这些同是出身编户齐民的战友),是五世相国之家,也跟着打彭城又一路败逃出来了,于是接话回答刘邦:“其实这样的人选,只有三个:一是九江王英布,最近因为怀孕的事儿,这位楚国枭将跟项王闹了别扭,生了嫌疑;还有一个是齐王田荣从前遥拜的齐地将军彭越,这次我们大进攻,也响应参与进来了,现在不知道被打散到那里了,这两个人,可以赶紧调动起来。至于这些外人之外的内人——您的这些诸将里边······”张良不抬眼,继续说,“我看只有韩信大将军可以交托大事,独当一面。所以,您如果要把关东地盘全都封出去,封给这三个人,则楚国可破也。”(“独当一面”成语出处。)

 

意思是,以关东之地调动这三个人的积极性,则可驱破楚国。

 

刘邦说:“这个事情我再想想,我们先进县里休息再说,吃点砀山酥梨再说。”以前刘邦送刑徒去骊山半路都放跑了,于是只好在这砀山一带当强盗,这是故地重游了。

 

在砀山县里驻扎的,是吕雉的哥哥吕泽的部队,接住刘邦。刘邦在这里稍稍收拾散卒。过了一两日,为避项羽兵锋,又再往西行了五十公里,到了中原东部的河南虞城县(河南东部),这里是魏地。

 

刘邦看看,这样一路西撤下去,魏地、韩国、三个带“河”字的郡,就都得撤完了,于是只好听张良的主意,去调动英布、彭越这两个人。彭越好办,本来就是偏执狂一样死攻项羽,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三万人的独立大队,趁着五十六万大军西来东杀之势,略定了山东、河南交境的魏地,目前势必死保魏地,去鼓励他勉力反楚,以拖住项羽对刘邦的步步大反击,十分好办。但是英布呢?

 

刘邦觉得很烦闷,坐坐站站动静都很大,对左右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是没啥要跟你们计议天下大事的。关键时刻,都帮不上忙。”

 

负责接待宾客的随何,上前说:“不知大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刘邦看了一下随何,知道这是一个儒生,老家产地是哪儿都不知道,心说,你们这帮腐儒,既不适合破坏也不适合建设,畏首畏尾,更帮不上忙。

 

刘邦说:“我的意思是,谁能为我出使淮南,令九江王英布发兵反楚,这样,拖住项王的后腿数月,那我取天下可以百分百一点儿疑问没有了。”其实,也最多就是拖住项羽后腿,我已经占的关东地盘,不会全都丢了。但是说的很积极。

 

随何说:“如果是这样一件事,那臣请前去出使。”

刘邦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派了二十个人跟着他,往淮南而去(九江国地盘辖安徽在淮河以南地区,以及江西省,部分湖北省,面积大,GDP低)。

 

随何这人,是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二(第一是郦食其),这四大辩士都是儒生,儒生不能打仗,但是能说,给敌人做做思想教育工作,往往奏效,总之,能忽悠。后来没有敌人了,就忽悠老百姓的脑子。儒生其实也是有职业的,就是演各种礼,主持各种礼仪,并且在里面体现他们的君臣长幼等级和谐的思想观念,尤其拿手的是主持丧礼。

 

随何这人主持丧礼就非常专业和了不起,他的主持风格生动煽情,不论搞哭还是搞笑,都让人痴迷发狂。于是很多fans都追着到处参加他主持的丧礼。丧礼上观者如堵。不但吊客和围观fans们听他的主持上瘾,连棺材里的死者本人也常常坐起来听得哈哈大笑,有时又眼泪涟涟——当讲述死者生前的逸闻趣事,或者死者倒霉而死的过程时。总之被感染得一塌糊涂。直到仪式结束,主持人在fans们的围追下乘车离去,死者因为有事走不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躺回棺材里,高高兴兴地去死了。

 

随何的丧事主持艺术,常如此。他没有体现君臣长幼仁义这些忽悠人的观点,倒是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随何一干二十人乘坐的车辆渐行渐远,最后被一片青葱的淮南森林所吞掩——当时的安徽,乃至江苏,都有大片原始森林,后来孙策还在这里打猎被暗杀,总之,还是蛮原始的地方,开发的很不够,人们不会穷的饿死(因为有很多鱼虾虫鳖可以吃),但是也没有千金的富家。随何到了六安(安徽合肥附近),通过英布的太宰禀报,请求拜见英布。英布听说一个有嘴皮子功夫的人从汉国坐车来了,就对太宰(负责膳食的)说:“项王敌国的使者来了,我们送给他一个羹吧。”

 

“什么羹?”

“闭门羹。”

于是太宰就把门对着随何的鼻子关了三天,随何着急了,就对太宰说:“大王多日不肯见我,想必是以为楚国很强,汉国极弱,所以不敢接见汉臣,不过,这正是我要出使要来说明的。如果大王让我去说说,如果我说的对,那也是大王所愿意听的,是好事;如果我说的不对,大王把我们二十人拉到淮南农贸市场上垫着菜班子用斧子砍了,以打广告显示您不肯跟汉国合作而跟从楚国,这不也很好吗?”

 

太宰把这话端着又给英布说了,英布说,既然都是好,那就见见吧。英布不肯亲随项羽伐齐,而是在九江国装病,刘邦跑来攻彭城,他也不救,也是有原因的。其实,英布想要的就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封地。项羽先是杀了韩王成,夺了旧韩国,又去打齐国。虽然齐国有该打的理由,但是在英布看来,项羽灭的诸侯国越多,项羽的直辖地盘就会越强,挡在前边给自己垫背的诸侯就会越少。虽然现在项羽爱自己,把九江国这个大国给了自己,但是随着项羽灭齐之后胃口越来越大,在别人的挑拨下,和统一形势的要求下,势必依次轮到要攻击自己的九江国了。所以,为苟延残喘计,他不能帮着项羽去灭齐,那是给自己催死和掘墓。留着齐国,自己的九江国也就可以永远存在下去。至于刘邦攻项羽,英布不去救,也是希望刘邦适度削弱项羽,从而形成东西两强均势存在,对于自己的九江国的地位的提高,大有好处。英布在给项王当部将的时候,惟命是从,出生入死,唯项羽利益放在第一考虑,现在得到了一块大封国,就把保存封国的长存久安放在第一考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看来,封出大国去,真不是好事。项羽给了英布一个过大的封国,反倒使得他成为了离心自存、脱离自己的力量。应该说是项羽自己把英布给送出去了。)

 

但是英布这种玩寇自固的做法,令项羽很是怨望他。项羽收复彭城之后,再次派人来召英布,叫他到彭城来开会。英布一看,会没好会,宴没好宴,更不敢去了。但是项羽受制于齐国、汉国、赵国的存在,也还要倚重英布,于是竟也不愿出兵打他,还是对他抱有希望,尽力拉拢他。

 

随何见到英布,英布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随何说:“我要说的,这是一种从天地之初,人们就开始进行的游戏,我试图阐述一些理念像太阳的光芒取之不涸同时神幻莫测,但这然发光体太沉重太耀眼以致我难以触摸。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您······”

 

英布说:“你说点简单的,说点简单的,不要说文言文,也不要说朦胧诗。”

随何说:“大王,臣窃窃非常奇怪,大王与项王之间,有何之亲也?”

英布说:“寡人对项王北面称臣而事奉之。”

 

随何说:“大王与项王俱为诸侯,而您北面称臣而事奉之,必是以为楚国甚强,可以托国于他获得荫蔽。然而,项王攻击齐国,项王身自背负板筑(夯土用的板子和锤子,修城墙),以为士卒之先,身自冒险于齐国,起了如此好的带头表现作用,您也应该悉起淮南之众,自相带兵,为楚军前锋,结果您却装着怀孕,派了区区四千人而已去助楚。您所谓北面事奉项王,有这样事奉的吗?随和汉王战于彭城,项王身在齐国不能得出,您也应该立刻发淮南之兵,日夜兼程,会战于彭城之下,以解项王之忧。可是大王拥数万之众,无一兵一卒渡淮东北上,只是抱着肩膀和肚子坐观项王汉王孰胜孰败,以求本国趁机坐强,所谓托国于人,有这样托国的吗?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大王不过是提了一个怀德和事奉项王的空名,行的却是保有自己国土的实情,您这样做,项王会还继续罩着您吗?窃以为大王不应该取此策啊!

 

“但是大王不助楚国,又不敢背叛楚国,是因为汉王为弱,故名义上还跟项王粘连不清。不过,楚兵虽强,但是背负了天下不义之名,因为他背弃盟约(不给老刘关中王的地位)而逐杀义帝。硬的实力和软的名誉相加,楚国就已不强。汉王如今收得诸侯,不久将还守成皋、荥阳,萧何丞相南收巴蜀汉中之粟(小米),深沟壁垒,有粮有工事,分卒守卫附近要塞。楚国欲从淮北攻击成皋荥阳,则必须越过魏地,魏地有彭越将军攻城略地,以制楚人。项王要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指魏地,河南东部至山东西部),欲攻成皋则力不足以,转粮千里之外则小米不够。则楚必不能破成皋、荥阳。若楚能破成皋、荥阳,楚国势将势大,威胁诸侯安全,诸侯(如赵国等)必自危而合力救汉。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楚国不如汉国,形势如此简单鲜明。今大王不跟从有百分百安全之汉国,而托国于危亡在即的楚国,臣以为大王是患了神经病和产后抑郁症了。如果大王能发兵背楚,拿出行动来,拖项王后腿数月,则汉国之取天下(难道汉国势大之后,不会怕诸侯自危联合起来聚攻汉国吗?这个随何就不说了,其实,诸侯也确实会这么做的,但是被韩信未来一一粉碎了,这彭越、英布、韩信三人,正是促成汉王得天下的三大顶柱,都是张良预见的啊)可以百分百做到。大王立有这样的功勋,汉王必裂地以封大王,何止紧紧淮南一个穷地方呢?臣今日说的都是汉王的意思,请大王留意三思之!”

 

喝!这番话说的是连蒙再骗,连吹再吓,强词夺理,避重就轻,但是其中也有合理的地方,就是如果彭越真的能控制住魏地,作为汉王的外围安全圈,九江王英布再从南方牵制项羽,汉王确实有在成皋荥阳及其以西缓过气来,虽说不能必尽得天下(如随何所吹嘘),但是可以东西划鸿沟而治,而九江王英布也可以把淮南坐得扎扎实实,没人有实力和有力量和有时间来抢他的My zone

 

英布听到这里,觉得助汉制项王,对于自己的短期利益长期利益,确实都是好。而且目前自己已经由于不得已的“小人怀土”的原因惹了项王了,叛楚也只是迟早的时间的问题了,于是拧着眉头,把一脑门的刑徒纹身(纹的字)扯来扯去,终于一拍案子:“好!先生所言,确实是太阳底下最神幻莫测最耀眼的道理,我请听先生您的了!”

 

他下面的人赶紧劝阻:“大王,不可听随何的啊。现在汉王亡军散将,势如败犬,天下无所容身,彭越也挡不住项王,关中更是异国他乡,同床异梦,还有章邯在那里钉着准备随时反正,您跟着汉王这么一个败家子,丧家犬,托身于汉,等待未来上市,分你一大块封国,不是痴人说梦吗?”

 

随何说:“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项王连区区一个齐国都不能平定,汉王转瞬就兵联天下,劫诸侯,夺彭城,到底谁是英雄,大王自己三思吧。希望不要被小人所误,意见听多了对自己没好处。”

 

英布于是不犹豫了,叫下面人都退出去,单独对随何说:“我已经决议听 从先生之言,但是这事不能对其他任何人泄漏,你待我准备准备,布置布置吧。”

 

随何说:“布置多久啊?不要等得太久啊。”

英布说:“很快,很快,不要着急,你先回传舍休息。”

 

随何回到传舍,心想英布可能还在首鼠两端,观望东西的能力和战局。不久,在传舍餐厅里吃饭的时候,他看见有个大包间里摆着个长桌,桌上摆着个牌儿,上写“楚使者代表团餐位席”,心想,这狡猾的英布,还在跟楚国人拉拉扯扯呢!不一会,就见服务员们,一个一个端着黑的漆(木於造字)案(方的起沿浅盘),上面放着杯盘卮勺,里边装着炒豆芽、炸鸡腿、米饭、小碗汤和韩国泡菜,还横放着一次性筷子,进到这包厢里,放在长桌上。不一会,楚国使者们,都闹闹哄哄地进去了,到席位上坐下,掰开筷子,左右互相刮两下,准备待会吃饭。

 

然后英布也进来了,坐在东向的上首,服务员也给他端来了铜(木於)案的餐盒(当时流行分餐制),里边装着炸凤尾虾、红闷熊掌、河豚生鱼片,还有一只犀角杯子。英布把卷竖得最高的主席餐巾抽起来,摊在腿上,向右手的使者团团长,举起犀角杯子。

 

随何于是也端了个餐盘,大步走进了这大包间儿,一屁股坐在楚使者代表团团长左边了,坐在了英布和团长中间。旁边楚国团长对他说:“老大,你坐错位置了,你比我团长还大啊,你是哪个单位的,应该到外边大厅里吃去。”

 

随何说:“我大名随何,是汉王使者。你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来的。”

团长说:“我们来替项王出使,责命九江王速发兵击汉的!就是打你们的!”

英布脸都白了。

 

随何说:“九江王已经归汉,楚国还想让他发什么兵,击什么汉!”说完,抢过使者团长手上的红闷熊掌、河豚生鱼片的盘子,把自己装着炒豆芽和韩国泡菜的餐盘眦,放他前面了。

 

英布一脸煞白,白得脸上的黑字都白了,满面愕然,心说先生你怎么这么说啊。

楚国使者立刻明白了,团长腾地站起来,瞥着狠狠瞪了英布一眼,把餐巾布往案子上一丢,带着拿着一次性筷子各个木然的使者们,全部离席出去了。出去就赶紧备车,要去告英布的御状。

 

英布捏着餐巾布说:“先生,你可把我害苦啦,不是说好保密吗?你现在怎么就对项王的人乱讲啊!”

随何把生鱼片裹起来,沾了一下芥末,送到嘴里嚼了一口,擦了一下唇边的胡子,说:“这个芥末好,是芥菜籽直接生磨的吧,我不喜欢调制的芥末面。”

 

英布说:“先生啊,你还吃啊,现在该怎么办啊?”

随何说:“大王,事已至此,铁案已经构成,无法挽回啦,杀了我也没有用了。你要杀,不如杀了楚使者,别让他们跑了去报信,然后您赶紧起兵与汉并力攻楚吧。”

 

英布说:“你,你,你这个读书人!好,我就按你说的,起兵攻楚吧!服务员,叫我的保镖还有后面副车上的人都进来,再拿两个大杯子来!”

 

保镖随后带着人,把楚国一团使者,追着杀了个精光,然后竖起旗帜发兵攻楚。楚项羽使自己的族人项声和大将龙且发兵攻击淮南,而身西攻砀山县。刘邦乘机遁至中原中部的成皋、荥阳地区组织坚守。

 

不管怎么样,随何片言只语,而扭动千军万马,挽救危机中的一个愁国,赢得秦末“四大辩士”之第二的美名,岂不是优美的大儒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