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战场(四)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公元前205年8月,命令终于下达了,就像年轻的罗马新执政官33岁的西庇阿放掉在意大利半岛南端和罗马政府对峙缠战的汉尼拔不管,毅然统兵二万五千,绕攻地中海对面的老汉的老家北非迦太基,开辟第二战场,以形成对老汉的前后包围态势,汉大将军韩信,在郦食其说西魏王豹不果的情况下,当月奉汉王刘邦之命,带领汉假左丞相曹参,和数目不详的有限军队,也从关中出发,车轮辚辚,在盛夏的蝉声中上路了,他们向南北而流(左右分开山西陕西)的黄河西岸临晋关挺进。

 

韩信这只别动队,以讨伐数月前叛汉的西魏王豹为短期目标,以缓解刘邦在荥阳被北部魏豹俯瞰的危险,以攻略占据黄河以北的山西、河北乃至山东,从而对项羽构成半包围态势,为长期目标。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因为它意味着深入敌乡,三千里独行,而且没有任何后备队和充足的给养保证。

 

韩信来到了黄河岸边,准确地说,是靠近黄河大拐弯处偏北二十公里的临晋关(陕西大荔县)。韩信这时候所看见的黄河,已经不像从前——譬如黄帝时代那么清澈了。从前,黄河是满清的,两岸的黄土高原上,丛林蔽日,百兽繁多,水土不错,在西周初年,晋国人还曾经在黄河以北的支流汾河一带捕捉到过大犀牛。西周初期的《诗经》里,还有所谓“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可见当时的黄河也满清。但是到了现代如今,由于两岸人为垦殖,植被破坏,树杈都少见了,导致每年有三亿辆卡车的黄土流失,相当于全世界的卡车都去这里挖土,倒进黄河里,能不黄吗?而春秋时代有谚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等着黄河清,一辈子也等不完,意思是说,作决策要果断。这也间接说明了在春秋时代黄河已经黄了。

 

韩信回望自己的部队,有一定数量的战车,还有更多的步兵。战车兵的装备复杂,训练时间长,难以满足频繁战争的需要。

而步兵轻甲执锐,训练远比车兵简洁,后备兵员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更不要说步兵跨山越岭蚁附攻城的敏捷便宜了,其优越性远非车兵可经。但它无法取代兵车的强大冲击力,长距离的战场机动迂回,牵制侧击等战术。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战车渡过河去。以及还有步兵过河。韩信命人在渡口找船,临晋关的各种渡船,还有拉黑活的黑船,已经民间的渔船,全都很快集中在了渡口上。但是,敌人——魏豹,集中了盛大的主力在河对面的蒲坂渡口,戟矛全部前仰,干等着汉军过来厮杀。(蒲坂渡口在山西最西南角的永济县境内。)

 

我们说,渡河进攻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必然分散兵力,陆续前行,而且陆续到了对岸登岸之后,集结、列阵和展开作战,都会有时间耽搁,于是渡河进攻就像是把芦柴棒一批一批地送进燃烧的火炉里,全都得被敌人列阵以待的大嘴咬死吃光,这等于说是分割了自己,迟缓了自己,被敌人以集中优势兵力吃掉。

 

韩信对曹参等部将说:“魏豹把所有的主力都聚集列阵在对岸蒲坂,真是愚蠢啊。”

 

曹参等人心想,这是冷笑话吗?——又来了,敌人把大火炉架在对岸,等于我们把战车步兵渡过去,一批批地被他吃,这难道是愚蠢吗?那怎么才能不愚蠢,让敌人过河来打我们吗?他们肯来吗?

 

韩信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只要躲开这个火炉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在一颗树上吊死呢?为什么非要在火炉前面渡河呢?但是我们必须让敌人把这个火炉留在这里,这就需要用疑兵,吸引住敌人这个炉子不动。”

 

诸将听得似懂非懂,于是按照韩信的命令,去扎草人。当时正是夏末秋初,草很好找,韩信大兵扎了无数草人,都给他们披挂了,按在战车上,摆在满岸的渡船后面。然后旌旗羽毛,如火如荼。

 

魏王豹拿着望远镜,在对岸巢车上往河西观看,就看汉军战车都纷纷正在往渡船上搬,车上车下都是呆板板的大兵,心说:“韩信用兵,也不过如此,传我的命令,昼夜警戒,待敌人半渡而来,我们就把他们过了河的一半芦柴,给烧光了。然后,等着他随送随烧。呵呵,这韩信,既然这样不把士兵的性命当回事,我也只能勉为笑纳,替你消灭你的名了。阿弥佗佛。”

 

韩信则命令自己的步兵,今夜乘着夜色掩护,向北开拔。曹参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要另外寻找渡口,在敌人没有火炉子的地方渡河啊。于是曹参说:“钧座,我建议往南走。往南就是黄河大拐弯处,有风陵渡自古知名,我们可以在那里过河。”

 

韩信说:“不好。如果我们从风陵渡渡河,过河之后,身后是黄河大拐弯,两面被黄河所包,背水而战,这是死地,敌人只要把火炉南来四十里,就能把我们逼死在黄河岸上。所以我命令,朝北而行一百五十里,从韩城渡河。”

 

韩城?这个地方曹参也是知道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鲤鱼跳龙门的地方,在陕西东缘的韩城,从前秦穆公与晋惠公的韩原大战,就是在这里铺展开的,韩城正处在秦晋大峡谷的西缘,黄河从峡谷底下而由北向南而流。曹参说:“不可啊,韩城这个地方,下临黄河深涧,两岸都是崖壁高耸,水急而狭,怒涛滚滚,连鲤鱼都跳不过去——鲤鱼能跳过去,就成龙啦。我们的士兵,到了那里,不都得喂鱼啊?”

 

韩信说:“正是因为涧狭水急,魏豹方才不会相信我们从那里过河,所以必然无备。我们渡过河去,一路南下,就可以把魏豹军逼在黄河大拐弯里,陷之于死地啊。至于渡河的危险,让士兵们都带着救生圈,使劲游泳就好了。现在天气不凉,游泳是有利于人民健康的。你听我的话没错,赶紧去准备救生圈吧。”

 

上哪去准备救生圈啊。于是曹参就在韩信的教导下,找木头的罂和木头的缶当救生圈。罂是装酒的(也可以装水),类似现在的橡木葡萄酒桶,小口大腹,有盖儿,因为嘴儿小,可以拿材料堵上,成为一个大空坛子,缚在身上。罂粟花的形状跟罂差不多,所以罂粟就叫罂粟。缶则跟罂差不多,就是比罂小一些,大约早期多叫罂,后期多叫缶,缶也有盖儿,缶除了装水和装酒,还可以口朝上或者底朝上地,用俩手或者俩棍子敲打他当架子鼓用。这两种东西多是陶器的,木头的可能不多,可能韩信早就预备在军中了吧。

 

到了韩城,因为已经出乎敌人所料,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夜里渡河了,士兵们都脱光了膀子,用塑料袋把衣服装起来,捆在腰里,把木罂缶也系在腰里,一个手抱着,一个手划水,跳入了黄河,往对岸游,好像很多饺子下了锅,由好像很多老鼠带着拖来的油瓶,一齐往对岸去。在河水黄浪中,曹参一边侧着身子划,一边问韩信:“钧座,你以前游过泳吗?”

韩信说:“呸呸(吐水呢),游过,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在清华游泳池的深水池游过,但是我更喜欢在浅水池游。因为深水那儿女的少,女的能游深水的不多,浅水池女的多。但是有些大妈也带着孩子来游,肚子太大了。”(韩信吹嘘自己的经历,说他上过清华。)

 

曹参说:“嗯,像今天咱们这么深的河,就一个女的都没有了。韩信将军喜欢男的吗?”

 

韩信生气了,刚要训斥他,一看他满脸水淋淋地都是天真的笑的样子,就说:“没有,我还没有进化到那样。听说张耳喜欢男的。”

 

“是啊,”俩人在水里八卦起来了,曹参说,“是的,张耳将军喜欢申阳,就是原来河南王那位。”

 

“嗯。”韩信说,“如果申阳来游泳,肯定没问题。”

 

“为什么?”

 

韩信说:“因为他是鸭嘛!”

 

“哈哈!”曹参作为下属,很谄媚地爆笑了一下,结果一下子吃了一大口水,“咳咳!将军真是能讲冷笑话,游泳也讲。”

 

“是啊,其实我也喜欢男的,我喜欢魏豹,你把他抓来好吗?”

 

“呵呵,好啊!”曹参说,“这回我非生掳了他不可,这个竖子。”

 

“其实,”韩信喘着气,俩手都划着水,说,“魏豹这人我还是满佩服的。他有骨气,汉王骂他,他就受不了,逃跑了,还是有骨气的。”

 

曹参想起韩信从前钻别人的裤裆,受别人的胯下之辱,确实是没骨气了,刚要说,但是又不敢说了。韩信猜他大约也是想到这个了,于是申斥说:“你不要再逗我说话了,为什么你在岸上不怎么跟我说话,非要到水里说。这是黄河,不是酒吧。你把魏豹抓住就好了。快看那边,有个士兵好像在往下沉呢。”

 

曹参往侧面一望,果然一个士兵两手张着,冒出水面,然后夏末就往上冒泡。曹参说:“对于这种情况,我把脸扭过来就好了。咱们再聊会儿吧,游泳太漫长太枯燥了。”

 

韩信说:“不聊了,你今天怎么了,你不要老对着我笑了,据说要淹死的人,就会笑。”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春秋左传》知道的,是吴王夫差说的。其实,勾践也曾经用这样的渡河战役的打法,打败过夫差,后来夫差被围的时候就说出了这话。你又勾引我说,我不跟你一起游了。”

 

说完,韩信就停下来踩水,用手指着曹参:“你往前游,你别跟我一块!你要害死我啊!这个长舌男!唉!”

 

曹参只好奋力使用自由泳的姿势,追上前边一个部将,跑上去跟他边游边聊。没聊多了一会,就见那个部将,禁不起说话,力竭气喘,几下子扑腾,冒了俩泡,俩手张着,沉到水底去了。曹参气囊囊地,只好把脸偏过去,很沈默很无聊很枯燥地,继续往河对岸游。

 

就这样,一群水老鼠拖着油瓶,纷纷过河,用尽残余的力气互相拖着爬上岸,把戟矛从罂缶上解摘下来,然后整队,望东南而去。

 

曹参问:“钧座,我们现在进攻哪里啊?”

 

韩信看他又是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了,心想,看来是这样的,凡聪明的人,都是忍不了单调无聊的,坐车啊,坐火车啊,游泳啊,他都忍受不了那种机械单调,现在好了,于是他对曹参说:“我们向南疾下攻击魏豹去。”

 

却说韩信在河中说的勾践攻打夫差的渡江战役,也是这类打法,那具体就是这样的,勾践北上到笠泽(吴淞江)和夫差隔江对峙,勾践分出左右两只佯动军队,从上游和下游渡江攻击夫差,夫差分出主力去上下迎击,趁机,勾践率领三军主力,偷偷淌水涉江,从正面攻击夫差已经有所空虚的大本营,打得夫差措手不及,笠泽防线遂被告破。这是渡江战役中的一个漂亮的样板仗,和韩信的打法有所类似,但也不完全相同。韩信是佯做了一个进攻反向(在临晋),吸引了敌人主力,然后跑到遥远的一百五十里外另择了一个位置渡河。而勾践是把佯攻方向设在主力的左右两侧。因为黄河比吴淞江宽而且深,所以韩信的佯动和主力攻击之间的距离也远。

 

与此类似,在“二战”中的诺曼第登陆,也是盟军先布置军队在北部佯攻,调动德军去防守北部,然后实际从南边渡海进攻。江河进攻,多是要声东击西的。只不过诺曼底登陆的佯攻和实际进攻处之间的距离更远,因为这是渡海作战了。必须足够的远。渡江和渡海所需时间越长,佯动地区和实际渡水地区之间的间距也就必须越大,以免敌人在完成渡水作业前赶来。

 

不管怎么样,试图进行江河防御都是很难的事情,因为对方凭借江河的掩护进行暗中机动,你很难判断他的渡河主攻方向是在哪里。所以,魏豹把主力堆在蒲坂,试图堵住敌人过河,进行江河防御,势必是不能得逞的蹩脚主意。他应该在安邑、平阳这些巨都大邑进行城邑防守,坚壁清野,把渡河来战,给养不济的汉军,给拖疲拖穷,然后进行战略反攻。

江河之险,不足以保社稷也。

 

向东南一百里攻击安邑),拔了安邑,隔断魏豹和他的大本营平阳(临汾),魏豹必然心慌狂奔,我们再来迎战他将防守空虚的安邑击破,掳

 

曹参所部军为前锋,引动韩信主力,迅速南下七十公里,攻击至永济县(蒲坂地区)。魏豹见势不妙,发现敌军从后方(东北方向)汹涌而来,慌了——是凡战斗,只要是从敌人纵深的后方过来,都能给敌人造成极大的惊慌,彭城之战,项羽选择从彭城的西边萧县开始进攻,也是在刘邦大军的后方。从后方打好,因为后方往往是敌人防御的薄弱部位。魏豹赶紧掉头护腚,撤了自己的蒲坂渡口设的大火炉子,向北迎击汉军,结果在东张(永济县北,蒲坂在永济县西)一场大战,端着火炉子的魏豹被汉军大破之。魏豹毕竟颇有作战经验,没有被逼死在大拐弯地区,而是帅军向北突围,沿途遁守,试图设置几道防线,保护大本营平阳(临汾,在永济以北二百公里)。韩信、曹参追击,首先攻破安邑城(夏县,在永济以东北八十公里,司马光的老家——前面的韩城,是司马迁的老家。安邑同时是从前魏国最初的都城,是个要地),曹参在战斗中掳魏国将军王襄(这个人的名字,就出现这么一次就完了)。

 

韩信、曹参军又往北四十公里攻击曲阳(山西绛县),魏豹在这里驻守,一场鏖战,将魏豹再次杀败。曹参追击魏豹到附近的垣曲县,生掳曹豹——这是曹参一生中抓过的最大的官儿的人——王一名。

 

然后众汉军追着鸟兽散的魏军,北上平阳(绛县以北八十公里),抓了西魏王豹的老妈老婆孩子兼小妾薄姬。

 

公元前205年九月,仅仅在韩信出兵一个月后,西魏王国被灭,西魏王豹被装在驿站马车里,同车的还有自己的老妈媳妇幼子和美女薄姬,一站一站地押送往荥阳。这时候下起了秋雨,魏豹望着自己那将给自己生天子但是现在肚子还没有鼓起来的美姬薄姬,不禁一声叹息。他看见,迟疑犹豫的雨打落了美人头上斜香着的一颗杏花。杏花雨的恼悔,是留待日后做苦苦的恨意了。

 

(山西这地方盛产杏花,秋天也开。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