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荥阳(二)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荥阳已经被围了一个多月了,天气也热起来了,夏天好像一个锤子,把光线、金星和好心情,向大地拼命地凿下去。

 

刘邦却没有好心情,阳光要消灭了他了。他在黎明的日光里,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忧思。应付夏天已经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了。唉!我之于夏天,我之于荥阳,他临了一早的阳台兀兀地站一会儿,终于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比弄点早餐吃下,更能触及他的肉身和灵魂。

 

刘邦吃完饭,还是没有主意,只好把护军中尉(全军总政委)陈平同志找来了。陈平上次因为盗嫂受金,被揭发检举给刘邦了。陈平说,我虽然贵为护军,但是来的时候穷得光着身子,要在诸将中开展工作,没有钱,人家不佩服我啊。于是刘邦不再管他,受不受金不再管他。这样他就既富且贵了,按他的逻辑,便于往下开展工作了。

 

刘邦对陈平心事重重地说:“现在天下纷纷,何时可以安定啊?”

 

陈平:“您得多做励志训练,您不断提高自己,天下就能定了。项王之为人,恭敬爱人,非常有教养,士人中的廉节好礼者,多来归附了他。但是轮到按功行赏,授予爵位和封邑,他却为难,舍不得给,士人好些因此亦不来归附他。大王您呢?对人怠慢而少礼,那些廉清有节的士人,因此也受不了您,不肯来。但是大王您能慷慨施人以爵位和封邑,于是士人中的顽钝嗜利无耻(不顾廉节)者,就大多来附了您。你们两个人啊,谁能克服自己的缺点,学习对方的优点,则天下就能被谁翻手而定。”

 

大约对于笼络和任用人才,一个是可以用精神刺激,这样长久,但是见效慢。项羽属于这种。还有就是物质刺激,这样见效快,但是来的人都是物质导向,上下争利,彼此之间也是争利,关系越来越不和谐,最后引发很多矛盾,于是成功的快,但败得也快,没有长期的持久竞争力。刘邦就是这种。所以陈平说他要精神建设和物质建设一齐抓,两手都要硬,短期、长期调动和笼络下属的手段都要到位。

 

项羽恭敬爱人,待人以礼,这是通过精神上的相吸相引来招徕和凝聚他的人才团队,对于这个团队的长期持久竞争力是有好处的。刘邦单单用金子爵邑来赏赐,短期见效快,但是长期会一团乱,完蛋、无耻、崩溃。陈平要他学习项羽。

 

也不知道刘邦听明白了没有,从后面的事情来看,他没有什么改观。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看来,一个人要想个性完美,实在是太难了。后来郭嘉描述袁绍和曹操说:“袁绍繁礼多仪,您(曹操)体任自然。”又说袁绍赏赐眼目前能看到的饥寒的人,而曹操能加恩四海之士。这跟项羽、刘邦就有一定的类比。袁绍也是对下属多礼仪但是少赏赐,而曹操则由着性子(对下属很没个规矩和正经样,经常一边吃饭一边跟下属嘻哈谑笑把自己的头巾都笑得俯在碟子上沾上菜汤了,总之对人是不够认真尊重,这里郭嘉说他体任自然,是客气的说法,实际就是怠慢少礼),怠慢而少礼;袁绍赏赐有限,而曹操不吝千金。于是曹操也是不重精神上的尊重和刺激,而重物质刺激,结果就是,他成功的快,败得也快。因为物质的东西,短期可以凝聚起一批人的战斗力,长期则是败祸的根子,靠着它,长期竞争力不行。袁绍虽然短期效果差,自己败的快,但是即便他死了,确实仍有很多忠诚慷慨的士大夫,追随他,很多人心仍颇向着袁绍,使得曹操用了五六年才平定河北。但是郭嘉并没有指出曹操这么做,是片面的,而是非常肯定曹操的做法而否定袁绍的“繁礼多仪”,认为这是曹操必能战胜袁绍的原因之一。但是陈平认为刘邦和项羽应该互相学习对方的长处。陈平意识到了项羽(或者袁绍)的做法的价值。可见,郭嘉不如陈平。

 

刘邦听了陈平这些带有批评性的分析,陈平要自己学习项羽,不等说话,陈平接着说:“但是大王恣意侮辱人,不能得到廉节的士人。”

意思是说,你是改不了了,你肯定是这种少礼而侮辱人,学不了项羽了。

 

那就得不到廉节的士人了。所谓廉节,不是不受贪污的意思,而是“廉”指不重视爵禄,不是为了爵禄而行动,而是按照自己的心中准则(所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就是这种,他按自己的准则去为之为人效命,而不是靠物质调动,他的工作动机是义不是利,这种人其实比图利而动的人更加卓绝可怕),“节”就是有节义,有信仰,有操守的人。不管怎么样,廉节之士,也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啊,比逐利之士,如果他们(廉节之士)同时又有才华能力的话,那绝对是更彪悍的压倒性力量。

 

可是,得不到廉节之士了,怎么办呢?那就让楚国也不要有廉节之士继续存在。陈平说:“对于楚国的这些廉节之士,我们可以扰乱他们。如今项王手下的骨鲠之臣(即廉节守义而动同时又有能力的),不过就是亚父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这些谋臣武将,几个人而已。大王您若能拿出数万斤黄金,行反间计,离间他们君臣,而项王为人刚好猜忌信谗,一定他们君臣之间互相掐起来。您再举兵因而攻之,破楚是百分百的事了,何止解去现在的区区荥阳之围。”

 

这里看得出来,廉节之士、骨鲠之臣,他们 君主之间,虽然是以精神上和礼仪相爱上的东西相结合,但是正是它是以精神上的东西相结合,一旦上级不再信任下属,这种精神结合,也就脆而高断了。

刘邦自己找不来高尚守义的能人,只能网络一些贪利图物质激励的分子(当然也含能人,比如韩信——不过,这帮以利相结的人后来确实发生了大内讧),于是也不让项羽那里有守义廉节有能力的人。于是他当即给了陈平四万斤金子(十吨金子),用叉车搬着,拉到陈平的营房里去了。至于陈平如何使用这些金子,是拿它去离间楚君臣去了,还是自己炒房买不动产去了,刘邦恣其所为,不问其出入花销。

 

陈平于是成了汉国最大的特务头子,大量派出反间间谍,带着一叉车一叉车的金子,往去楚军里收买、造谣、诬陷、离间,于是楚军很快内部就传开了大道消息“钟离昧、龙且、周殷等诸将,为项王将兵,功劳甚多,然而终于不能裂地称王,他们没法活了,打算跟汉王相与合一,灭了项羽,分了项羽的地盘,各王其地!”

 

项羽听了这些沸沸扬扬的说法之后,而且身边他最信任的人拿着汉国的黄金也在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不由得不怀疑钟离昧、周殷等人。

 

其实这些人,既然是骨鲠之臣,廉节之士,那就不是图着封王的利益而追随他的,跟汉王下面那些顽钝嗜利无耻者不同,怎么会埋怨项王不裂地封他们为王呢?项羽不能知人,人亦不能(不愿)为其所用了。

关于范增的谣言也不少,范增不以为意,项羽却心中暗疑。项羽为了不冤枉好人,于是打算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使者,到汉王营里看个究竟。使者带着搜集情报的特殊任务——简称特务,进了荥阳城,请求汉王接见,以谈判让刘邦投降或者双方交换遣返战俘的事情为名义。

 

陈平对汉王说:“刘总,敌人有了反应了,派特务来核对查证这些谣言了。”

刘邦说:“那我怎么办?”

陈平说:“我教你如此如此如此办!”

 

刘邦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瞅着陈平这个美男子,喜爱得像看了一场小品。刘邦这么高兴,是因为马上要按照导演陈平的意思,参演一个活话剧。

 

刘邦传令对楚使者说:“宣楚使者到餐厅大包用膳,汉王届时就到。”

 

届时,汉王领着一帮厨子美女,举着托着错银铜鼎、熊足漆鼎、带铜盖子和锁卡住铜盖子的卡棍锁(扃)的铜鼎,里边装着牛、猪、羊三样大牲口的熟肉,号称所谓招待诸侯的太牢,还有方的圆的各种尊,里边装着酒,拎着大漆勺、大漆斗(舀酒用的),往大包间里举过头顶纷纷而送。

 

刘邦也挤着进来,一边喊:“亚父使者到了吗?”

一看,刘邦大惊愕,喊:“咦?你是亚父使者吗?”

 

使者连忙拿出介绍信,刘邦一看:“你是项王使者啊!我以为是亚父使者呢,原来是项王使者啊!唉!”刘邦把介绍信一丢,回头就对厨子美女们嚷嚷:“现在城里都吃小孩子了,这宝贝大肉哪能随便用,你们都给我端回去,去!去!”

 

于是,美女厨子们,又扛着鼎,抱着盒(里边装着大米饭),拿着(木四造字)(吃米饭用的),拖着尊,拎着酒勺,把这套太牢级别的大餐饭,给纷纷从桌子上搬下去了,又乎隆隆运出大包间。

不一会,服务员们,端着自己平常吃饭用的那套茶缸子、铝饭盒、方便面大碗和买二锅头酒送的上面写着二锅头三个字的口杯,拿着旧筷子,端着一盆小米饭和涪陵榨菜,重新端上来了。给楚使者吃。刘邦也坐在旁边吃,说:“你快吃吧,我吃一会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待会我让传达室的陪你吃啊。谒者,谒者,你进来陪着客人。”说完,刘邦就跑了。

 

楚使者目瞪口呆,就剩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服务员也不进来给他服务,他瞅着四壁的墙,刚拿起筷子没吃一会儿,餐厅服务长就跑进来了:“你吃完了没,你可以走啦,这屋子待会还要腾出来给贵宾用呢。Bye-bye啊,欢迎您再来!没吃完可以到大厅去吃啊。”

说完,就把楚使者赶出了餐厅。

 

楚使者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楚营,把情况跟项王一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让人重新做饭吃。项羽闻听这些消息,心中果然毫不犹豫了:“好哇,可怜我这亚父果然吃里爬外,现在跟汉国人都粘乎到了这么如胶似漆的地步了。”

 

项羽丝毫不怀疑这是汉军的离间计,正这时候,亚父范增又跑来了,拿着放大镜,对项羽说:“项王,我已经观察过了,荥阳城内粮尽兵疲,您赶紧传令急攻荥阳,大功必成。”

 

项羽正没好气,心中不信,推脱说:“您老先别这么积极了,我慢慢自有分教。”亚父又罗里罗嗦说了很多,项羽不爱理他,多不应声和回答。

 

范增碰了个没趣,奇奇怪怪地出去了。出去之后,项羽就慢慢对周围人说:“攻城是个要死人很多的事情,亚父又跟汉人这么亲,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随后,项羽心想,我们楚军很多要害大权,还都在范增手里把着,亲兵近卫队,也是亚父指挥着呢,若有个万一,他老悖糊涂了,我们全军都跟着要倒霉。人老了就这么不知轻重敌友了吗?于是,暗暗稍稍削夺范增的军权。

 

范增很快就听到了项羽背后对他的嘟囔,一看兵权又稍稍被项羽夺了,知道项羽在心中怀疑他了,气得一口血要吐出了,勃然大怒,跑到项羽的大帐,吼道:“现在天下大事定矣,君王好自为之吧。我要请骸骨回家了!”

 

“请骸骨”就是退休的意思。

 

项羽初听有些不忍,想想范增为了我们项家五年征战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啊,不过范增确实老了,老糊涂了,真若犯了糊涂,勾降了汉军,他自己晚节不保,我们楚军也大丧其锐,不如让他回去,他和我们都免得犯错误。于是随即照允。

 

范增本来说想回去,以明自己之志,无意贪图富贵,勾降汉军,一见项羽并不挽留,就觉得浑身上下,被冷水泡了一般,战栗疼痛,几乎歪着身子摔倒。项羽侍卫赶紧来扶,范增一推手挣开,举着拐杖,拎着放大镜,踉踉跄跄,出帐而去。走出好远,似乎还听到,亚父一声仰天哀呼,无比凄凉。军中闻者,无不哀伤。

 

当时正是盛夏,天空火亮亮的,亚父随后带着自己的侍从,拿着心爱的放大镜,满身被秋凉衰意所笼罩,乘车两千里回奔彭城。走到半路上,毒火攻心,疽发于背,肌肉深层生了疮疡,疼痛难忍,随后深处溃烂,爆发急性化脓性骨髓炎,引发并发症,随即器官衰竭感染而死。

一代骨鲠之臣,竟被陈平、项羽活活气死。

 

项羽得到使者回报,一方面哀怜,为亚父减食穿了一些丧服,一方面照旧怀疑,照旧不肯发力急攻城——按范增老先生死前所主张的。

 

伴随着范增死,连天上的白云都开始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