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荥阳(四)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早于项羽到的,是两个人,带着七八个狼狈不堪的侍卒,好像逃荒要饭的一样,鬼鬼祟祟,忧心忡忡地摸着山间小道,向中原南部盆地中的宛城、叶县一带穿行。

 

领头的这个人,满脸都是黑色的书法,带着作战时留下的身上伤疤,挎着一口宝剑好像一个流浪诗人,心思懊恼,胡子邋遢,胸前却佩带着一块玉,玉象征着君子的道德和他的身份,这人正是前九江王,战败身逃的汉初三英的第一——英布。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过去的数月中,人喊马嘶,杀成一团,和楚军鏖战的声状。

 

现在他已经是丢了淮南主战场(在去年底十二月,导致今年上半年荥阳增压,项羽把刘邦压了出来),随后他不断反攻和游击战,如今终于败势不可挽,带着汉使随何弃军独自逃来了。

 

像这样一个败逃的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命运呢?其实他也并不担忧,功劳自然记在历史上,自己虽然现在一兵一卒,一尺之地,都没有,但曾经是王的人,永远是王。只要一提我英布的大名,我永远是人们心中和诸侯给地位的王。

 

刘邦呆在自己的宛、叶间驻地里,正在洗脚。刘邦也不知洗过多少次脚了,恐怕刘邦是有洗脚癖,故屡次如此。他爱惜着自己的脚,一边拿着擦脚布,一边观赏着上面的真菌,把脚浸在盂盘里,里面放着醋和玫瑰,旁边两个来自“千子莲”足浴中心的专业少女,架着显微镜,拿着小镊子,观察着他的脚。刘邦箕踞在矮床上,所谓箕踞,就是像从前荆轲刺秦王不果时,最后俩腿儿朝前地箕踞着骂秦王政。当初的古人,还没有裤子,而是在小腿上穿一个胫衣,叫做绔,是个半截的裤筒子,束在膝盖上,用一般材料做成,除非特别有钱的浪荡子,把这内衣也做成丝的,所谓纨绔子弟,不管怎么样,大腿上面是光着的,外罩着袍子,或者长的下裳。这样光着大腿只在小腿上着胫衣的打扮非常时尚,性感又飘逸,但大腿和私处容易走光,所以古人都是跪坐着,把后屁股压在小腿上面,这样可以避免下面露点。唯独 荆轲先生,临死是箕踞着——俩腿儿朝前坐着,冲秦王政耍流氓,让老秦看着自己的下体,以出气。

 

刘邦就这样箕踞着,胫衣也不穿,光着两个大脚,听凭两个少女处理他的俩foot,这时候,外面来报:“九江王英布,在外面等待,望大王接见。”

 

刘邦放下报纸,说:“召他进来。”

 

英布随即不由自主地正了一下衣冠,被穿着豪华的侍官引着,进了刘邦的宫室。但见刘邦的宫室赫赫煌煌,维帐甚盛。

 

众所周知,当时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户纸,那怎么防止古代的苍蝇钻进来呢?或者怎么防止别的古人们拿着望远镜进行偷窥呢?古代的富贵人家有办法,他们把窗上挂了细纱,叫做帷。而床的四面则封以帐子,以防蚊子。级别高的人,不但用丝帐围住床,连说话、办公、吃饭的桌子,也用丝帐围上,那就叫了。人和桌子就呆在里——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在幄里想问题,不易被蚊子苍蝇干扰,难怪能决胜千里之外呢。而高级别的人出行,也要用紫幄在露天里罩着他。四壁也不露墙泥——富贵人家的墙上都挂着锦,叫做壁衣,是古代的墙面精装修,要求作到“墙不露形”,全盖上—层锦。

英布进了这个软包装的豪华殿宇,就见维帐两旁用钩

子牵扯张开,里边一个冬天的大火炉,精工雕琢,是史密斯品牌的,刘邦正热气腾腾地,很舒服地翘着脚坐着在矮床上叫人给洗脚呢。

 

英布见状大惊失色,好像看见死人一般,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小便失禁。刘邦说:“你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吗?”

 

英布说:“你···你···”他看见刘邦翘着俩腿,腿毛上粘乎滴答着洗脚水,再往上往里看似乎还有少儿不宜的东西。

 

英布脑子一片空白,好像美少女白雪公主遇上了一只变态大猛犸,紧咬牙关,强睁双眼,我千里跋涉,万里来投,老婆孩子和数万军兵两千里地盘都不要了,得到的就是你这个腌臜无赖的如此礼遇吗?英布说:“我···我···”

 

刘邦说:“你不要你你我我的了,你大约一路没休息好吧,请就传舍休息吧。”说完,用右脚握了下左脚,又啪地踩回脚盆里,把水珠溅到了旁边的侍女身上。

 

英布脑袋发疼,胸闷气短,勉强忍着弯了下腰,掉头出去。出去之后,英布就哇哇暴叫:“我贵为大王,为了他丢兵弃国,今天我来了,这个竖子却是这样对我!我···我真后悔啊!”

 

唐诗有贵族气,宋词有市井气,这跟当时的社会结构是相符的,唐朝的官僚呈现贵族化,有门阀士族的垄断世袭的贵族色彩,特别是周边的藩镇就更独立自主了。而宋朝的集权专制更利害,官僚呈现平民化,是科举来的,所以写的东西也世俗化。秦汉之际的社会,跟先秦时代还接近,带有贵族气和弱专制下的非奴才性,而贵族的特色就是有原则和义不受辱,崇尚尊严。英布拔出宝剑,叫道:“我不活了!我今天受此大辱,我的兵又没了,不能报之,我恨不是刚才就自杀,喷他脸上一身血!”说完,就把宝剑往自己脖子上抹。

 

随何赶忙一把抢过:“大王,英王,您不要误会啊,汉王就是这样的,即便对亲老子也不讲礼数,他还差点往我的儒冠里撒尿呢,他只是习惯如此,他不是有意怠慢您啊!”

 

众人纷纷来抢英布的宝剑,英布气得简直要哇哇大哭,被众人夺了宝剑,好说歹劝地往传舍走:“先到传舍里住下再说吧。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吧。”

 

英布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但是回去又回不去了,万念俱焚地往传舍失魂落魄地走去。不料,进了传舍自己的室屋,但是维帐家俱、玉玩摆设、饮食器具,一概豪华高档,跟外国人在京办的豪华整体卧室装修样板间一样,还有恒温自动调温调光设备,一色全是史密斯和科勒高档品牌,和刘邦居住的宫室装璜布置一模一样,旁边的侍官美女同汉王身边的都是一样的选秀金奖获得者的水准。英布一下子楞了,说:“我这是走错屋子了吧,这是汉王的儿子的离宫吧。”

 

引导他的侍官说:“不是啊,这是刚才汉王专门吩咐,叫您住的。”

 

英布一下子且惊且错愕,就见屋内的灯光颜色,随着他的情绪也在缭绕变幻,如梦如幻,从暴怒的赤红色,渐渐幻化成青蓝的海波色,随着英布的走动,轻风和香气阵阵袭来,英布走到铜镜前,搬开科勒卫浴的水龙头,水就夹杂着的玫瑰花瓣和玫瑰香味流出来了,英布又在旁边的科勒马桶上摸索了半天,照着马桶里的水把自己微泛的倒影欣赏了一下,又舀出了一缸子,自己喝了。

 

英布咋咋嘴,大喜过望:“唉呀,这么好的居室装璜啊,这是总统套间啊,刘汉王原来还是爱我的啊!”英布于是心花怒放,一屁股跳在沙发床上,振得床上的全真丝提花缎纹白鹅绒床品一漾一漾的,刘邦原来还是把我当王的啊。

 

英布赶紧在私人观景亭里叫套间专属厨师给自己端上丰盛的酒饭吃了一顿,然后去独立泳池里游泳和蒸桑拿去了。

 

在刘邦这一方面,他似乎要表达的是,你们可以是和我一样待遇的王,但是你们必须挨我骂。你们所谓万人之上的王,那是不在我面前的时候。

 

“王”字就是战斧之形,象征着他的武力和权威。但是骄傲的王在我的面前,必须看我洗脚。

 

英布也不想自杀了,大约在廉节之士和钝嗜利无耻者之间,他是偏嗜利无耻者一点的吧。所谓无耻,就是不知羞耻。

 

刘邦善用慢侮术,靠着骂人,以从心理上震慑住他人。但是终究只能镇得住一时,未来总难免作乱。廉节之士、骨鲠之臣,大约不会作乱的吧。但是,由于收不来廉节之士,只好以骂和未来继之以的打,来解决问题吧。“杯酒释兵权”这样的收场办法,是用不了的了。

 

英布算是找到自己的大部队了,但是光杆司令总是没面子的。于是英布派出使者,回赴九江国(安徽的淮河以南等地),去招拉自己的败兵。使者往九江国里一走,才发现,项羽已经派出了项伯南下九江,收了英布的所有九江兵,杀光了英布的老婆孩子,完全控制九江地区。但是,英布有一些故人(从造反前就开始一起喝酒来往的),还有一些亲信之臣,虽然降了项伯,但是见英布的使者来招,于是纷纷带着队伍反正,西北上抵达南阳郡的宛、叶之间来投旧主英布。

 

就这样,英布又收得了数千人。刘邦确实在物质上是诚恳和大度的,分给了英布一些自己新从关中带来的秦兵,使他更像王一点,可以上桌和项羽凑成四面,一起打打麻将。

 

项羽这时候已经提了大批楚军人马,南下宛、叶间找刘邦仇杀来了。对于项羽来讲,并不把战场和地盘的推进当作重点,所以对于北方、东方乃至荥阳、成皋的要塞在谁的手中控制,似乎都不甚放在心上,唯独以杀伤刘邦本人作为自己的战略目标。他只想擒贼擒王,对于战略地盘的得失和扩张,却放在了第二位考虑。这就是他容易被人调动、全无大局考虑的死穴了。

 

楚兵骁勇,咄咄逼人,而刘邦避而不战。所谓机动兵团,一定要保持其灵动性,不能损耗太大,不作攻坚消耗,以牵制周边几倍于它的军队。刘邦作为诱饵,目的就是牵动项羽主力南来,使得北方可以从容略定和安抚赵国(减少楚国一直存在的向北收复赵国的军事行动),以及使荥阳汉军不至于遭重压失守,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灵动性,避免和项羽主力互杀,只以把项羽主力拖在南阳为目标。于是刘邦坚壁不与战,无论项羽如何讨战,只是坐在城头看风景,吃着土产小吃博望锅盔(这是博望坡的风味小吃,据说是诸葛亮研究出来的,叶县离新野很近,而宛城就是现在的南阳市。)

 

项羽吃不到小吃,却听说,由于自己的主力过于突前靠南,身后的彭越又死灰复燃了,这家伙一直带着数万独立大队,在魏地(河南东部、山东西部)给项羽捣乱,因为刘邦在彭城大战前夕曾封他为魏国相,于是他一直想得到魏地,现在看见项羽西进走得比较远,干脆猛攻项羽的大本营彭城地区,在下邳(苏北)和驻防的项声、薛公的部队大战,大破楚军,阵斩薛公,项声马好,死战脱逃。

 

项羽也觉得自己是被刘邦调动了,刘邦以关中的一干新兵和英布的数千残兵把自己吊到南阳来吃小吃,全把中原和身后的大事耽误了,于是开拔主力,反身去东方教训彭越。将军魏相国彭越是个从来不会吃亏的人,望见重大敌人,稍事接战,就举着火箭筒跑了。

 

项羽打完彭越,才发现自己其实又是被彭越调动了。这才想起荥阳前线的要地了,拔了荥阳,则豫西走廊失去战略要塞,自己就可以直逼关中了。

 

这时候,项羽方才又听说,趁着自己和彭越接战,南阳的刘邦和英布,带着自己的新军和残军,迅速北上,来加固荥阳,驻军在荥阳背后(以西不远)的要塞成皋。

 

项羽虽猛,战多克捷,却不如动物界里的狮子。动物界里的狮子很聪明,它瞄住一个斑马,就猛追,哪怕再撞见小斑马,也目不斜视,直到追着把它咬死。项羽则是一会儿追这只鹿,一会儿追那只马,一会追那只牛,最后累得半死,哪个也没有咬死——这是幼年狮子常干的事儿。

 

项羽跑回荥阳,发现自己已经错过攻得荥阳的最佳时机了。如果当时趁着刘邦逃跑,可以一举拿下惊惶不定、弹尽粮绝的荥阳。现在荥阳城里又恢复了一定元气,身后又有成皋加固,北方的韩信亦接近略定安抚得了赵国。

 

项羽下了死命令,刻日攻下荥阳!从前范增教他急下荥阳,他疑惑不肯听,现在终于毫不犹豫了。荥阳城里的守将,有周苛(沛人,刘邦老乡)、枞公(不知哪里人),还有倒霉的失国了的西魏王豹。

 

西魏王豹岁数不大,做梦媳妇生皇帝,于是奔着当皇帝老爹去而叛离的刘邦,现在被韩信捕了回来,帮助守荥阳呢。

 

刘邦对于叛离自己的人,可以re-hire 废物利用,而项羽对于叛逃他的英布,则把老婆孩子全部杀光。从前楚国的老将(楚怀王下面的)说刘邦是宽大长者,似乎不全为虚。而韩信在赵国采取的是安抚政策,和当初项羽攻齐国的“三光”政策,也体现了楚汉风格的不同。

 

不过,周苛这个人,却是个满不仁的人,他是个倔脾气,眼里不揉沙子,见了松人就收不住火,对枞公说:“魏王豹这个败家的东西,曾经是反国之王,现在大兵压城,这样政治上不过关的人,留着也是内祸,不如杀了。”

 

枞公说:“这事没有汉王批准,杀一个王,是不是超出咱们的工作说明书职权范围了?”

 

周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之,我们不先肃反,无法攘外。杀了魏豹,以儆效尤,荥阳城内才能铁板一块。”

 

于是诱来魏豹,一斧子下去,把他脑袋砍了,挂在宫门前。魏国贵族魏豹,虽然从名字上看,人长得比较帅,作为节节日下的贵族的代表者,终结在了门梁之上。

 

魏豹的部将士卒看了,无不惊骇。

 

魏豹由于不能正确地衡量自己的能力,仓促叛离的刘邦,终于成为他人生下坡路的转折点。而一般少年得志的男人,因为不会衡量自己,日后成为废物的概率比较大,而魏豹作为贵族,不知是不是少年得志者。

 

魏豹的那个姨太太薄氏,于是被下到宫里当女勤杂工,后来经人介绍(还不是刘邦偏要主动非礼她,而是她的故旧姐妹们被刘邦幸了(make love)了,而她和她们曾经少年时互相约定“谁先贵了不要忘了别人”,于是经她俩介绍,刘邦就很尽责尽义地把薄氏也从勤杂工的岗位上召来,也幸了。幸完之后,就再也不理她了。

 

不料这一幸,却幸出了个太阳,薄氏怀了孕,随后生下大名鼎鼎的汉文帝。

 

从薄氏的这种逐贵第一的心思来看,当时妇女的节烈观并不可观,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虞姬(准确地说应该叫虞美人)未必是替老项大哥守节了。

 

周苛杀了魏豹,全力进行守城,不料杀魏豹可能是杀错了,楚军全力攻城,迅速拔下荥阳。屹立一年多的伟大的荥阳,终于不再令人麻烦地屹立了。

 

而荥阳之破,或许跟周苛杀了魏豹这样的贵种(而且是无罪而杀之),天怒人怨,士卒惧骇,于是离心离德,遂为敌破有关。

 

刘邦为它上窜下跳(东奔西跑,南下北上)以求保住的荥阳,由于周苛,而没有获得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