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荥阳(七)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平原津渡口北面前线这里,右丞相曹参也吊着胳膊,带领本部,在刘邦的指派下,从中原荥阳、成皋地区出来,来加强和协助韩信军了,照旧受韩信命令指挥。

 

    韩信见到曹参,后者就不断有话说:“赵相国,听说张耳已经为赵王,你是他的副,你们终于搭档在一起了,对了,我听说,你在修武写的献给汉王的献诗,已经传开了,我们也都模仿着写呢。”

 

    曹参对韩信,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fans来定位。

 

    “是吗?”韩信说。

 

    “是啊,”曹参说,“我还试着写了一个呢。”曹参特喜欢学习别人,“我念给你听:‘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好,这样都是对仗,很像匠人砌出来的砖墙,而且是死人墓室里的砖墙。”

 

    “唔,”曹参稍微皱了皱眉,随即照旧高兴地说,“那相国以为是怎么写?”

 

    韩信说:“你看我给你念念我这两天行军新写的文章。‘生命的时钟叮叮催人,所剩不多,可我还在有心长想。虽然你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但是我仍然要在这个春天对你充满谢意。谢谢你!谢谢长得如此美丽,如此光灿健康。如果我离开以后能有幸升入天堂,我想我遇上的第一个天使,迎接我的,她一定正和你一样。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韩信念完说:“你看,要写的长短句不一样,好像水波一样。”

 

    曹参说:“先生写的好好啊。不过,古人有困而修德穷而著书,先生现在这么蒸蒸日上,就又写兵书又写诗歌的,倒也奇怪了,不附和规律啊。”

 

    韩信说:“我写诗歌是走可爱路线的,写兵书是走冷酷路线的,这样我内分泌才不会失调。”

 

    “说到内分泌,”曹参抢着说,“我倒要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这一年多我在荥阳(他是去年十月离开魏地去加强荥阳了)那里受罪,我还吃了人了!”

 

    韩信一惊,露出厌恶的样子:“你怎么吃人啊?呸!呸!”

 

    曹参说:“没办法啊,项王那里的伙食不如您这里好,我在四五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敖仓的粮道也断了,就在城里,半夜派人出去抓老百姓吃。后来项王、陈平他们趁着纪信诈王而跑了,我们又吃了好一阵人。”

 

    “嗯,”韩信皱着嘴说,“人是什么味儿啊,你不要乱说了,这太不仁啦。”

 

    曹参说:“没关系的,我们不管他当人,我们管他们叫两脚羊,我••••••”

 

    他还要再说,韩信止住他说:“你不要再说了,你太能说了,你把时间都耽误了。你以后见到我,每次说话不许超过150个字。”

 

    韩信把这个fans赶跑之后,就回望了一下自己的军队。韩信的军队采取的照旧是车、步、骑混合编队,骑兵以持弓为主,戴小帽,穿紧腰窄袖袍,披短甲,足蹬短皮靴,装束便于骑射。这些骑兵有很多是刘邦增援给他的。从前,刘邦攻彭城的五十六万大军里,还有一批骑兵,以壮观瞻,是收编自秦帝国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用,彭城战败之后,开始重视骑兵,以秦国骑兵中善骑的俩人做校尉,以卖布出身的年轻的灌婴做骑将。灌婴带着这些骑将,也跑来前线,听韩信指挥了。

 

    刘邦虽然经常夺韩信军,但是遇上战略大方面需要时,却并不吝啬。但是韩信却看不上灌婴,后来还发明了一个成语,羞于绛灌为伍,灌就是灌婴,绛是绛侯周勃——织叵罗卖的,现在成皋地区参与鏖战。韩信跟这些土包子羞于同列为臣。

 

    于是韩信带着这帮卖叵罗的、卖布的、从前当监狱属吏的(曹参),站在平原津渡口外面的一处高地张望。齐国的大地肥沃翠绿,齐国的边疆微微起伏。

 

    这时候,间谍拿着齐国的报纸和布告渡河跑过来了,一路跑上山丘,跪倒在地,说:“报告将军,有好消息了,我们第一辩士郦食其老先生,已经说服了齐王田广,田广、田横带领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反正,称为汉之藩国。南边历城要塞的二十万齐军,接到通报,每天唱歌看电影,取消防卫任务。齐国已经全部归汉!”

 

    韩信一听,这是好消息啊,不打仗就好。于是下令说:“各位,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留一部分军队驻在这里,其它大部即刻返回赵国吧。谁愿意带兵留下啊?”
    
    不等各位卖东西的将官说话,却有一个人朗声说到:“这事不可!”

 

    韩信一看,乃是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三、纵横家——范阳人蒯通。蒯通从前曾经说下范阳县令投降前来略的的武臣、张耳、陈余等人,于是赵国其它三十余城顺风而降,大大加快了武臣略定赵国称王的进程。这个人随后大约就留在了赵地,辅佐陈余,如今被韩信收在帐下为谋臣了。

 

    蒯通作了一揖,说:“将军受汉王之诏击齐,但是汉王又单独发出秘使使齐国下降,但是汉王却有诏让将军停止攻击吗?”

 

    韩信说:“没有。只有攻击的诏书。”

 

    “是啊,”蒯通说,“既然没有,何故要停下来,甚至要返回呢?而且,郦食其这人,凭着一辆车子,单车入齐,连车子都没下,伏着车轼一通乱说,掉摇三寸之舌,就说下齐国七十余城。而将军您将领数万之众,一年的时间(韩信从去年公元前205年十月攻井陉,至今方才略定和安抚了赵国,中间击退了楚军的数次北上收复赵国尝试)才下赵国五十余城(辩士跟辩士互相看不起)。您为将数年,反倒不如一个竖儒立下的功大吗?”

 

    韩信的脸有些红了,郦食其是儒生,纵横家也看不起儒生(从前苏秦也对着燕昭王抨击儒生没用,只有“自复之术”)。从他的语境上看,大约韩信也看不起儒生。其实,儒生没地位,不是从秦始皇焚书才开始的。早在此之前的战国时代,列国交争,法家、纵横家这些都用的上,唯独儒家对此一点用没有,而且自身在治国方面的政治学说也很不完善成熟,所以在战国时代,儒家就是一个满被遗忘和冷落的东西,只会给人发发丧罢了。遇上搞仪式的时候才找到他们。韩信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学的也不是文科,所以也看不上儒生。好儒术的陈余被他揍得脑袋都掉在了河里。

 

    于是韩信说:“那以先生之计,该当如何?”

 

    蒯通说:“我们不如趁着历城守军麻痹无备,连夜渡河,袭击他们,因而略定齐地。占齐就是您的功劳了,齐国也就是您的地盘了!”

 

    韩信听了蒯通的话,又看看周围的诸将,诸将也都愿意立功封侯(已经封侯的就增食邑),各个都是贪战好功之人,于是都抢过探子手里的报纸,撕了个粉碎,要求攻齐。他们多是陈平说的“顽钝嗜利无耻”之人,不讲义字的,所以愿意去攻,虽然这样一下子让郦食其就做了蜡。

 

    过分强调利,单纯用封赏的物质激励,就是会出现各个部门间的冲突(部门互相争利,这里就是韩信部和郦食其之间争利冲突),而且还会上下交争利,譬如刘邦夺韩信军,就是上下相疑,上下争利的结果。所以,骨鲠之臣的“义”,也是要讲的。若是廉节之士、骨鲠之臣、守义的一帮人,他们就会主动合作一些,未来也长久。但是刘邦似乎只用利。

 

    而项羽“恭敬爱人”,下面就多是些廉节好礼之士,比较守义的一帮人,也许他们就不互相拆台吧。

 

    所以这里有两种文化,横坐标代表一种文化,就是对业绩的关注,有业绩就给利,没业绩就没有回报,这是一种导向;纵坐标是对人的关注,关心下属的感受和下属的发展,譬如项羽通过“恭敬爱人”从而让下属受到尊重,有廉耻,乃至有素质,有义,是些有道德的人,而不是绝对强调业绩和物质刺激与回报,这也是一种文化。前者,秦始皇、齐国的管仲、刘邦就是这样的,业绩导向,所谓霸道。后者是周公、孔子、鲁国的伯鲁这些抓礼仪教化的国君的路子,项羽也是接近这种路子,可以称为所谓王道(关注人,爱人,而使得人有廉耻,都成为圣人,于是这个组织就好了)。前者还可以类比于男人的特点,后者是女人的天性。前者也是曹操所疾力务求的,后者则是文治皇帝们所笃信的。那么,结果就是,前者见效快,但是争利带来各种关系的紧张,集中了无数的利害冲突,形成了一个带有爆炸性的团体,于是败的也快(如曹操、秦始皇)。后者则客观上重视了道德至高无上,有助于形成人的和谐,于是虽然当下没什么效用,但似乎却能长久。好的东西,也许应该是二者的结合。也就是说,强调业绩刺激这种短期手段同时,还关心人和爱人,形成团队人员素质道德的提高,以及最终的和谐和长远发展的可能。刘邦就是只重物质利益的回报,养成了下属的重利,虽然能做事,但是无耻,于是形成了这次韩信来抢郦食其的功。后来,韩信做了齐王之后,在垓下会战的时候,也不主动去邦刘邦,也是这种趋利导向导致了内部的裂痕。假使一直是爱人,重道德,韩信等都是些守义之人,也许就不计较利益地主动带着人去了。


    (画一个座标)

 

    不过,韩信这次攻齐,也不能完全视为韩信贪功图私,就出卖了郦食其,背信弃义去打齐国。也有大形势的考虑。从前,刘邦在攻峣关的时候,派郦食其和陆贾(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四)拎着厚礼,已经说服了峣关守将(那位杀猪的商人的儿子)来降,于是守将疏于防备,刘邦立刻就挥大军,背信弃义地去乘机攻击这些说好了投降的人,于是大获全胜。所以这种路子在刘邦已经不是很新鲜了。所以他派出郦食其的同时,又不肯及时下诏阻止韩信军的进攻,就是有意无意地,想把这种套路再演习一遍。郦食其前面也说了,齐人多变诈,现在虽然一时经过游说归降了,当遇上形势变化,齐国照旧机会主义地去干,没有后续的军事占领,是不可能控制住齐国的。所以,在郦食其替刘邦出使齐国的时候,君臣二人已经暧昧地心照不宣地约定了后来的这样的军事行动,或者说在郦食其看来,刘邦不排除这么干。这是刘邦没有下诏阻止韩信军的原因,也是事后并无责怪韩信或者秋后算帐的事情的原因。事实上,在随后韩信发起的攻击历城乃至齐国的战斗中,还有刘邦单独派出的军队参加。

 

    在从前李左车给韩信制定的大战略里边,也说过,把赵国略定安抚好,又接连了燕国,然后派一介辩士出使齐国,齐国惧于燕赵之势,必然风从而服。然后李左车说“用兵固然有先声后实”。这句话,就暗含着,辩士使得齐国名义上归附之后,还是要用“实”,打齐国的。所以在韩信看来,当了此时的光景,接着趁机打齐国,也早就是预定策略的一部分。

 

    蒯通是个辩士,是个纵横家,纵横家写了很多书,讲的都是他们怎么游说纵横取得成功的例子,到社会上流传,供对纵横学感兴趣的人学习,那么在这种故事中,就难免夸大自己的游说的成份和功效,这里就有可能是把蒯通的游说,促使韩信攻齐这一因素给夸大了,而忽视了在刘邦和韩信二者的既定战略里,本来就有趁机攻齐的谋划和倾向。但是,通过纵横家记载这样的故事,把功劳都挪到了自己的头上,从而使得纵横学更加喧嚣,吸引更多的后进者来挤入这个流派。而这种纵横学在司马迁时代还满盛行,是个热门学科,司马迁大约不得不地看到了很多这种纵横家的故事的书,于是把它采到自己的《史记》里边,作为信史记录下来。但是,这样一记录,就显出了韩信受人扇乎,为了利益和争功背信弃义的不好的人品。而忽视了在现实可能中,则是从刘邦角度,早有这种倾向,而韩信和李左车的谋划中,也说好了“先声后实”,这是冷静地弃掉郦食其这个卒子的早有的比较残忍的策略的一部分,虽然它是有点残忍,但还不至于是事到临头时见利忘义的一次狡诈的进攻。虽然是残忍(但就像让士兵舍身炸碉堡),但还不至于把韩信归结为一个狡诈、贪利、善变的小人。

 

    如果不是纵横家的书给历史遮上了迷雾,也许我们能把韩信这件事情看得更加清醒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韩信开始对齐国用“实”了,他们暗中渡过平原津,南下疾行  里,对历城田解军发起猝然攻击。田解军毫无防备,韩信战车、骑兵、步兵猛扑敌人,把队不成列的齐军杀的全线溃败。韩信一直追着齐军,扑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临淄城下。

 

临淄城里的田广、田横气坏了,好你个竖儒郦食其,长舌翻卷,信口雌黄,叫我们全丧失了战备心理,趁机一下子突破到我们国都来了。来啊,把这个汉国的特务,给我叫过来。

 

    郦食其也知道汉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跟着田横的使者,一前一后走进他这多日来纵酒高谈的田姓的王宫,发现台阶上清晨的露水还没有尽数被人踩碎,何去何从是不是就义在他的意识深处抓揉着忽明忽暗的手指,黎明如水的晨光推开窗扇。郦食其进到了王宫的大堂上。

 

    田横还抱了最后一点希望,对郦食其说:“你不用我解释了吧,你都知道的吧。现在,你如果能止住汉军,我就让你活;不然的话,我就烹了你!”旁边,一口厨房搬来的大鼎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地冒着洗澡水。里边自然也放着调料,即便没有调料,长年用于烹牛肉,也早有了老火锅的芬芳。

 

    郦食其心想,这几天光吃他们的牛肉了,现在要让我把肉还回来了。

 

    郦食其嘴角一抽搐,露出嘲弄的笑容,真正像一个狂放的酒徒,说:“做大事的人,不考虑小细节;有机会立下盛德(对汉国立功算是有德于汉)不会辞让。你爸爸我不会为了你更言(改换说法或者说辞)!”

 

    这话说得非常暧昧,前两句里面,已经暗含了这个意思,就是我这次奉汉王之命来说你,已经知道难免在小细节上会出现意外,甚至牺牲(辞让就是辞让牺牲),但是我这个做大事立大德的人,并不care这些可能出现的小东西。这句颇让人玩味的话,已经表达了郦食其其实是对这一切后果当初就胸中有数的了,只是我不在乎。当然,也有可能是郦食其并没有料到韩信会“背信弃义”,自己被韩信乃至汉王耍了和抛弃了,被利用了,但是在敌人面前偏要嘴硬说自己不在乎。或者是,自己虽然没料到,但是事后发现是这样了,但也并不遗憾和计较,并不在意,也更无仇恨(并不是嘴上,心里也不在意——我更倾向于相信是这一种)。总之,做大事,不在乎(不管是事先料到还是没料到)!总之,到底郦食其是怎样一个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最后一句话说,你爸爸不会为了你改变说辞!——这一句清晰的结论是我们唯一知道的。

 

    田横一听,好哇,他大约通过郦食其委婉的暗示,也知道郦食其不是有意出卖自己的,但是郦食其宁肯自己被骗,也要死活让我们受骗,至死也不替我们改换说法,出去求情什么的!遇上这样忠诚于自己国家的人,如果是一个满晓大义的贵族君主,也许就还把郦食其放了,即便不放,出于一种对对方人格和忠义的尊重和敬仰,也用比较体会的办法杀了他——比如叫他自行了断。

 

    田横是个满有种的人,但是似乎又不是一个气量很大的人,这时候又挨了骂(被骂做“你爸爸”也就是成了儿子了!)前面我们说过了,项羽因为被人骂做“沐猴而冠”和“虏”,于是前后烹了两个人,田横和项羽一样,都是很要面子的人,或者说,不可辱的人,田横这次被骂做了儿子了,而且还受了骗,那就绝对要烹了——本来支起这个大锅,是威吓郦食其出去说韩信的,现在一怒之下,就喊到:“既然你如此羞辱我,那我也就只好同样羞辱你!来人啊,把他扒光了!下!”

 

    于是郦食其被扒得又光又白又老,口中大骂不止,被如狼似虎的大厨师,一叉子叉进锅里,热气腾腾地进行了一个土耳其芬兰浴。先还是能站着,随后骨肉俱烂,人依旧活着,瞪着愤怒的眼睛和嘶叫含糊骂詈着的嘴,最后,只剩下汩汩哗哗的水声和奇怪的味道。

 

    外面的天空,正是翠减红衰秋杀人。

 

    田横烹杀了郦食其,内心其实是有愧的,他在内心的心底处,是暗含着对自己这种似乎别无选择的做法的一种惭愧乃至蔑视,这是后来促成他耿耿于怀,乃至终于拔剑自杀、壮烈而死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和心病。这就是所谓田横和五百壮士的自杀。从某种角度来讲,田横是一个严于看待自己内心和不苟且忽视地对待自己的“错误”的人。郦食其是他后来死因的一部分,这是后话不提。

 

    田横、田广来不及把老郦食其的肉汤盛出来尝尝,或者给城外的人撒气尝尝,就立刻丢下大鼎,组织了城内的惊弓之鸟的齐国兵,带着文武诸将,弃了临淄城,一路向东方大海、南方泰山以及西南方,四散逃去。


(注:我这里说郦食其没有确切料到韩信或者刘邦会挥师进攻齐国,是从他的话里分析的,但是这话是司马迁基于前面说客的横来干扰而顺着这个逻辑而发出和写下的。如果说客的事情是不可信的,则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