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海钩沉——关于黄海海战中部分问题的拙见


blueski推荐 [2011-2-18]
出处:来自网上
作者:赤军
 

《从战略和战术的角度论黄海海战》一文,描述详尽,论说精辟,但我对其部分观点,略有不同意见,故于网页整理完的当夜,在其下批“馆样曰”百余字。然而我从来观书只看大略,并且记忆力极其糟糕,深恐论据有误(当初在精舍和马羽先生谈此战,就因为记忆混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揪住了小辫子,骂为“海军盲赤军”),就往图书馆查了很多书,尤其是台湾海军中将林濂藩先生的《中日甲午海战百年祭》一书,史料翔实,给我很大帮助。再提起笔,感觉百余字已经完全不够了。在我心中有一股气在涌动——是慨叹?是悲愤?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之,对于这场战役中的几个重要问题,希望就我搜集到的资料,扭转一下电影《甲午风云》在中青年中间的错误影响。
  从来胜者百样俱佳,败者一无是处,历史是由历史学者编著的,他们不可能掌握所有历史事件尤其是战争中所反映出来的专业知识,就难免以偏盖全,形成了这样一种“成王败寇”的史观。赵括以五十万敌全秦之兵,就数量对比来看也难有胜算,就变成了纸上谈兵的典型;马谡街亭之战史载不详,却被一口咬定是违反了诸葛亮的指导方针,并且不听王平的正确意见。何况清末抵御外侮的诸次战役,清军往往在人数上要大大高于敌方,却因为将怯兵惰而屡遭惨败,于是给人留下错误印象,以为只要象冯子材在镇南关一样,不怕死地猛冲,没有不赢的道理。对于黄海海战,中方将领在威海死亡殆尽,当时少有人出来为他们说公道话,就有不少学者认定,以定、镇二舰吨位之重,巨炮之猛,设将领指挥得当、士卒效命,断不致于失败。因此,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往英勇的逝者们身上泼溅脏水,除去邓世昌死节的情境比较感人,免遭毒手以外,几乎无一幸免。呜呼,百年沉冤,竟何日可得洗雪!

一、关于兵将士气问题,以及泰莱其人:

  《从战略和战术的角度论黄海海战》一文,从马吉芬和日人的记述中,已经说明了中方士气之高昂,较日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下面再引马吉芬在他的《鸭绿江之战》中的另外一段文字:

  “……弁兵个个精神抖擞,渴望立刻进行战斗,为广乙与高升复仇。威海卫与旅顺的陆兵,对我们未能却敌之讥讽之余痛犹在,而某些新闻纸更不断归咎丁提督之畏葸……那时候,似乎敌人犹豫于进攻,我们的舰船情况良好,炮兵精练,正如夏季大操所概见者。日本所以犹豫,盖有太多的顾虑,设日本舰船被摧毁,将使中国获得制海权,在朝鲜少量日本陆军的补给与补充,将被切断,则日本陆军将必为多量的中国陆军所制服。在鸭绿江与平壤战役以前,中国海军与日本海军求战之心同样迫切,可是交战的结果,一方士气大振,另一方却沮丧莫名……”

  当时参与黄海海战的外国人,有两个人留下了著作,虽然他们的观点和论述大相径庭。一个就是美国海军少校马吉芬(Phil.N.McGiffin),另外一个是英国海军后备役中尉泰莱(William Ferdinand Tyler)。前者的著述,受到美著名海军战略家马汉将军的好评;而后者的著述,经张荫麟先生译为中文,改名为《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遂广为国内学者研究所采用。但是就是这个泰莱,在以下各处我将描述其在战役中所发挥的相当可怕的反作用,并且他在战后,著文极尽诬蔑之能事,对中方将领诸多诋毁。在开战前十五天,御史张百熙上疏弹劾北洋水师将领云:“林泰曾、刘步蟾两员,尤为庸懦无耻,调遣赴援之始,该总兵即战栗无人色,开轮后,即匿伏舱内不出。”泰莱在他的文章中,也指责刘步蟾在开战后躲避于瞭望塔内,擅弃职守等云。两相对比,可以看出泰莱和张百熙一样,都对海战一无所知。但可叹的是,此后以讹传讹,竟然大多数北洋水师将领都背上了类似罪名。萧一山《清代通史》论述牙山海战,就云方伯谦“藏身于铁甲最厚处”。然而,此处所谓铁甲最厚处为何处?是指挥塔(泰莱误为瞭望塔)也!当时水师舰规规定,当军舰在平时航行中,管带及航行值日官须在驾驶台上指挥航行,而一旦进入作战状况,管带即应偕航海官、通信官及枪炮官等转入指挥塔内,实施作战指挥。所以指挥塔防护严密,是为了保护指挥层不致遭受意外伤害也,战时,此处当然为管带护守职责之所在,则他们不在此处,该在何处?有何“庸懦无耻”之谓?!只有邓世昌,在发愿撞沉吉野以后,为了便于观察两舰距离,而重新登上驾驶台,竟然得免谣言所诟。
  那么泰莱何许人也?泰莱是被冠以临时设置的旗舰“副帮带”一名,登上定远的,延请他的是海军总查、德国人汉纳根(Major Von Hanneken)。汉纳根是德国陆军要塞工程师,受邀前来设计建造海岸炮台(威海卫港内炮台23座,悉其监造,旅顺港口炮台10座,9座为其监造,余一为方伯谦所构建),李鸿章恐一旦兵败,爱将丁汝昌要独担罪名,故延其上舰,欲以为掩护也。故军中俗称其为副提督。汉纳根毫无航海经验,故延请当时任中国海关某缉私艇艇长的泰莱为助——殊不知泰莱前此只指挥过商船航行,从未在海军中正式服役,更别说参与海战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泰莱,从登上定远,到黄海海战爆发,不过短短25日,他竟敢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话:“予于是惶惶于其间,尽予力之所能,拟就信号之制度、舰队之组织及战舰内部之复杂布置。”可惜英国海军错失了这样的天才!可叹北洋水师将领全是一群白痴,建军十年,“信号之制度、舰队之组织及战舰内部之复杂布置”,竟然要一个洋后备役中尉在25日内仓促“拟就”!这种家伙的论述,所谓的《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真的可以作为考察当时实情的根据吗?我感觉还不如用《三国演义》来推定三国历史呢,因为罗贯中起码没有因为个人原因,而恶意中伤某个历史人物。
  致于诋毁北洋水师中闽人之论,简直令人发指。水师中兵将多为闽人,而黄海一战,奋勇斗死者千余人,闽人亦占其泰半。岂因邓世昌非闽人,而独能悍不畏死地无谓毁掉本方舰只,就责闽人耶?若闽人都如邓氏,恐主力舰一艘也不能归港,而必要全数覆灭!

二、为刘步蟾辩诬,及探讨中方战术的得失:

  电影《甲午风云》中,刘步蟾和方伯谦一样,都是奸角,感觉是一个只会仰承丁汝昌意旨的畏葸小人。然而在北洋水师覆灭前夕的元宵节,刘氏先丁汝昌一步,以定远舰既失,本着舰长与舰共存亡之义,仰药自戕,死得可歌可泣。查其身上的污水,多来源于《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下面就其在黄海海战中的指挥过程,来论述一下污水之由来,和战术可悲地失败之部分原因。
  丁汝昌是退役陆将,李鸿章引为心腹,故延其出山,统领北洋水师,而他根本没有指挥海战的能力。北洋海军章程明载:“提督他往,则听左翼总兵一人之令……如左翼总兵他往,则听右翼总兵一人之令。”则丁汝昌不能指挥战斗,所谓的“副提督”汉纳根又不过要塞工程师一名,指挥权应归左翼总兵林泰曾。但是丁汝昌所在的旗舰是定远在而非镇远,故实际指挥者,只能是右翼总兵刘步蟾无疑。说指挥者是丁汝昌,甚至是汉纳根的种种记载,实在可笑。
  首先,泰莱称刘步蟾擅自改变“提督与诸管带所议决,分段纵列”,变成横阵。察北洋水师出港时确是两列纵队,则此为巡洋阵列无疑,临敌变为战斗阵列,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何不可?刘氏作为舰队指挥,有何擅专?
  其次,《从战略和战术的角度论黄海海战》一文中,忽略了一个细节,即在两军即将遭遇的时候,突然中方舰列莫名其妙地右旋了45度。发布这一命令的,是丁汝昌而非刘步蟾。泰莱记述中,说明是他自己向丁汝昌提出这一建议(没有说明任何理由),并且甚至在提督下令后,作为实际指挥者和定远管带的刘步蟾还懵然不知。泰莱“立于指挥塔之入口,候舵机之转,久不见其动”,乃言曰:“总兵,改道之旗已下,君若不左转舵,则舰队将纷乱矣。”岂止“舰队将纷乱”,北洋水师采横阵对敌,定远若不相从转舵,行将与左侧靖远相撞矣!这分明是先斩后奏,刘步蟾此时要反对转向也来不及了。并且,在刘步蟾转舵以后,为了稳定舰只而低声发出“稳舵”命令,泰莱竟认为刘氏阳奉阴违,跑去丁汝昌处告状。其时丁氏正立于为迎接李鸿章检阅而临时搭建之飞桥上观战,刘步蟾忽发一炮,震塌木制飞桥,导致丁氏和前来告状的泰莱跌伤,泰莱则更诟病刘氏仓惶,“盲目开炮”。而据马吉芬记载,这开战的第一发炮弹落在吉野近旁,则可知敌舰已基本进入我炮射程,此时开炮,有何“盲目”可责?
  对于日方的战术企图,马汉将军评论说:“抛最弱之舰于阵外,丁(汝昌)之误也,然犹不过二舰而已。伊东竟以全队之腰当丁之头,拦丁之路,意在绕出丁旁,以攻丁之左右翼,岂不大误!”此时如果中方快速挺进,则将把日舰队拦腰切断,“日舰可成齑粉”。然而可惜的是,中方不但没有抓住这个战机,把全舰速率提升到可能的12节(已经较日舰慢了许多),反而从巡航时的8节降为6节,致使日舰的迂回包围战术成功。对此,我以为非刘步蟾无能也,当然更不是他畏敌,原因主要有两点:1.正如《从战略和战术的角度论黄海海战》
一文中引用的丁汝昌的训令,要求各舰拱卫旗舰,统一行动,刘氏虽然是实际指挥者,可是无法更改提督已经下达的战术总则;2.中方没有事先商定分队战列和指挥,如果阵列打散,将变成各自为战的局面,相反,日舰即使被割断,也可以成小集群单独运作。
  因此,要说黄海战役战术上最大的失策,就是外行领导内行的丁汝昌的那三条训令!

三、为方伯谦翻案:

  方伯谦的冤屈,背负了百余年,简直可与袁崇焕前后辉映了。要为他翻案,首先先解决《从战略和战术的角度论黄海海战》一文中提出的三点问题——

1.丰岛海战中济远就曾只顾逃跑而未向操江和高升发出警告。
  且看下面表格,丰岛海战中双方的实力对比——

国别 舰名 舰种 舰质 排水量(吨) 速力 鱼雷管 乘员 下水年代
中国 济远 巡洋舰 2,300 15 14 4 202 1883
  广乙 鱼雷炮舰 钢骨木皮 1,000 14 8 4 不详 1890
日本 浪速 巡洋舰 3,709 18 18 4 362 1885
  吉野 巡洋舰 4,225 22.5 36 5 204 1892
  秋津洲 巡洋舰 3172 19 24 4 332 1892

  实力对比,尤其是速力对比如此悬殊,日舰半途拦截,而济远能够全身而退,无怪乎伊东称方伯谦“甚谙海战”。然而由此就牵涉出几个问题来。首先是济远有无向操江和高升发出警告?对此,史学界尚有争议,不可妄加断论。但戚其章先生《方伯谦被杀是一桩冤案吗?》中称济远只向高升挂旗致敬,恐是空穴来风。海上岂有巡洋舰对商船率先致敬之理?况操江是在掉头后被日舰追及,岂有海上公开旗语,操江接到,而高升看不见的道理?恐怕是高升自恃为英国商船,且中日其时并未正式宣战,故此大意不顾警告,造成了恶果吧。
  其次是发射尾炮和挂白旗的问题。其时济远逃走,吉野追击,济远乃挂白旗以示投降,吉野打旗语命其停船,济远不理,继续前行,吉野再追击,因距离太近,发炮不中。此时济远忽开三尾炮,皆创吉野,然后前炮亦发。初时济远沉寂良久,吉野以为敌人弹尽,放心追赶,至此大恐而走,济远遂得以生还。当时如此大舰,每炮配有六人,一为炮长,二为旋回手,三为俯仰手,另有填弹手二、预备手一,如此复杂,岂有传说中一水手,一辅助,二人可开大炮,且均能命中吉野之理?方伯谦被杀后,济远官兵为作《冤海述闻》一书,称济远前炮炮手死伤殆尽,伏尸台上,阻碍开炮,故佯走且示以弹尽,终以尾炮创敌。三发尾炮后,前炮旁尸体搬走,清理完毕,乃弹如雨下,迫退吉野。兵者诡道,暂时悬挂白旗诈降,亦有其可能。况《冤海述闻》中记载吉野挂白旗与龙旗而走,明显是告诉读者:类似情节完全可以生造,真伪难辨。
  第三是指责济远不救广乙。其时济远为主舰,广乙为僚舰,在实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包括操江、高升在内,前往保护它的价值,都不如把济远安然带出战区。况且,广乙自行脱队逃跑,致使搁浅被毁,难道倒要济远因为往救僚舰而陷身险地?逍遥津之战,张辽杀出重围,后有数百军呼“将军救我”,辽奋身杀入领出,固然英勇,然若其不救,难道有罪耶?张辽若因救这些落后的小部队而竟然战死,才会被后世嘲笑呢!
  惜哉!接战初,吉野发一炮中驾驶台,大副都司沈寿昌头部重伤而死,管带方伯谦与之并肩立,“脑血沾衣”;其后方氏转入指挥塔指挥战斗,因为观察吉野追击状况而再登驾驶台,才离开,指挥塔即为吉野炮火贯穿,其中人皆粉碎。这两次千钧一发,设方氏中弹死亡,恐怕就不会遭莅后世的骂名了,将成为民族英雄也。人之运数,一致于此!

2.黄海海战中济远是北洋水师中弹最少、伤亡最小的战舰之一,仅中15弹,伤亡15人。比它晚得多才参加战斗的平远尚中24弹,伤亡15人,而中弹最多的来远则中了225弹,尚且坚持到最后。3.这艘中弹少、伤亡小的战舰却是唯一从战场直接逃回旅顺的,其它除了一同逃跑的广甲外,即使受伤暂时脱离战场,只要不搁浅沉没,都在简单修理后驶回战场继续作战。
  恐怕不能简单用中弹的多寡来判断一艘战舰是否仍保有战斗力,就如定镇之比松岛。譬如,如仅中两炮,而凑巧驾驶台、指挥塔俱灭,则此舰仍能说保有战力乎?据考,济远主炮损毁严重,无法再组织有效战力,故提前退出战场。也因此,自泰莱处乃有方氏以铁锤毁炮之说。然巨型舰炮,何可人力毁坏?又有何锤,能有如斯威力?泰莱实妄人也!而济远既提前退出战斗,乃直驶旅顺,未与它舰会合,先抵母港,理之常也。
  旅顺船坞总办龚照玙在济远回港后,立刻给李鸿章发报,中有“该轮阵亡七人,伤处甚多,船头裂漏水,炮不能施放,驶回修理”语,此证一也。余船皆回旅顺后,汉纳根发电报报告战况,根本无济远先逃之片言只语,此证二也。济远舰上洋员哈富门战后禀报:“该舰诸炮,因持续放射过久受损,其机械不能运转,方管带始命退出。”其并在战后三日,汉纳根命济远往大连湾拖广甲舰时,前往力争济远已无战力,汉纳根不听,哈富门愤而辞职。此证三也。
  对比几乎同时离阵的广甲,据报无伤,“惟厕所一小孔,或是炮子穿过者。”可是管带吴敬荣仅受到“革职留营,以观后效”的处分——大概因为吴氏和李鸿章一样,都是皖人吧……

  方伯谦究竟因何被杀呢?黄海战败,需要杀戮一两个大将才好向皇帝交代,而主帅丁汝昌是李鸿章心腹,刘步蟾是直接指挥者,威望又高,皆杀不得。方伯谦最早回港,又素与丁、刘不睦,因此在战后次日的申刻,李鸿章突然发电给丁氏,问:“何以方伯谦先回。”丁氏心领神会,一面以重伤要求让刘步蟾代行职责,一面却在伤中给李鸿章发电,首次提出方伯谦逃走的问题。李鸿章立刻上报,军机处遂下令,按方氏之罪三,着于军前正法(黄海战后第六日)。
  方氏三罪为何?一是率先逃回,上面论述很多,就不多说了。第二罪是牵乱阵伍,而当时北洋水师已经被日舰割裂,阵伍已乱,何用再冲?况济远在阵列一侧,若要逃走,当然一路向西,如何冲乱阵列?第三罪是撞毁扬威,大家可以看看战图,杨威在阵列东端,而济远在西端,济远又如何兜此大圈,去撞毁扬威?!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总之,杀戮大将,既未审判,而又如此仓促(清廷难得这样高效率),事诚可疑也。呜呼,方氏虽未必一代名将,而蒙冤致此,良可叹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