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战车马尾为何要打个结?


blueski推荐 [2011-5-6]
出处:韩益民blog
作者:韩益民
 

前几天,和几个学友去广东省博物馆参观湖北九连墩战国墓地所出土的文物时,有位学友提出,为什么在战车名物制度的示意图中,马尾总是打结的?这倒是我疏忽的问题,自然也就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惭愧的是,我也去过兵马俑看过,何以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呢?几个人就在那里猜测,我猜测,马在奔跑时,马尾会扬起,可能会扫到车上人们的眼睛,影响他们的视线和行动。但这样的猜法却没有什么文献上的根据,不过是个人的臆想而已。
  
  回到家后,开始乱翻书。想起曾经买过一本汪少华的书,叫做《中国古车舆与名物考辨》(商务印书馆,2005年,乃《孙诒让研究丛书》之一种)。果然在第二部分考辨的第四节《“介(左加马旁)”与“介马”考辨》,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汪先生的论证从《左传·成公二年》鞌之战的一段内容讨论开始。
  
  齐侯(灵公)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齐灵公后来差一点就被晋军俘获,原因是:“骖絓于木而止。”“
  
  对于“介”字基本有两种看法。其一,以杜预为代表:“介,甲也。”其意为马在战场上也要披甲,齐灵公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竟然不给马披甲,就冲锋陷阵去了。郭宝钧、徐中舒、许嘉璐等先生,包括汪少华本人,都是持这种观点的。其二,以段玉裁为代表,他在《说文解字注》中,认为这里的“介”就是“介(左加马旁)”,后来陆宗达、萧泰芳、曹先擢等先生,也持此种说法。其实,杨伯峻先生在《春秋左传注》中也认为介当作甲。杨先生和汪先生都还提到了另外一种说法,就是陶鸿庆先生在《读书质疑·左传别疏》(中华书局)的见解,介为不备副马。杨先生认为此说无疑有误,汪少华只是在引用的曹先擢文章中涉及陶论,但未及具体说法。(汪书,第86-88页)
  
  先来看看“介(左加马旁)”,《说文》云:“系马尾也。”段注也罗列了其他一些古代字书、韵书,《玉篇》作“结马尾”,《广韵》作“马尾结也”,《释文》作“马尾髻也”,段云:“案,远行必髻其马尾。”由此看来,马尾打结,在古人来说,是明白无误的。(汪书,第86页)
  
  为什么要给马尾打结呢?陆宗达先生的解释是:“因为马尾巴不挽结,所以处于车边的骖马,它那来回甩动的尾巴被挂到树上了。”曹先擢先生则录问樵(不知是哪位先生?如有知者,还望不吝告知。谢谢。)《秦俑马尾巴为什么要挽结》一文总结其中原因:“马尾巴有两个功能:自由甩动以驱赶蚊蝇等;在高速奔跑时高高扬起以利平衡。挽车的马由于尾旁有靷辔挽具革索,如果任马尾随意摆动,则尾梢容易缠绕在绳索上,轻者扯伤马尾,重则会因马护痛而引起惊车事故,所以要用挽结,并用带子束起来。而骑兵的战马就不需要考虑这些,马尾巴梳成长辫形,当马告诉奔驰时,尾巴可以扬起,起到平衡作用。”
  
  这种解说是否适合《左传》这里的解释,暂且不谈。但对于为何古人战车马尾必须挽结则给予了较为充分的解说。
  
  汪少华先生的探讨在下面的内容充分印证了古人关于治学的一句话:“治学如积薪,后来者居上。”
  
  其实,马尾挽结还不仅仅是这样简单。他根据袁仲一等先生对于秦始皇兵马俑的研究,指出秦始皇陵发掘出土的铜马,尾巴都是呈编结状的,尤其值得注意的,就是具体挽结的方法,在考古发现上有超出古代记载或训诂研究范围之外的。我猜想,广东省博展览的九连墩遗址文物中的有关车马名物制度的示意图,大概也是依据秦始皇陵的。
  
  袁仲一等先生云:“二号铜车的四马都把尾毛绾结,并用类似革带形的铜链条束扎。铜链长85、宽0.7-0.8、厚0.2厘米。两服马尾部的铜链,后端束扎着马尾,然后由两后腿之间穿过,沿腹下前引,其前端系结于轭内侧的铜环上。两骖马尾部的链条,后端束住马尾,亦从两后腿之间穿过沿腹下前引,其前端系结于韅上(韩案:韅为置于马两腋之革。两骖马有,服马无。见钱玄《三礼通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01页)。”又云:“今天人们亦有将马尾绾结的作法,不过是在冬季绾结以防马尾沾水结冰,但一到夏季则将马尾放弛,以便用尾驱散蚊蝇。这和古代马尾绾结的意图是不同的。”(见汪书,第89页)
  
  如此来说,古代战车马尾绾结之事,可以说是相当清楚了。
  
  但是,回到上述《左传》介马的问题上,到底该如何解读呢?是披甲呢?还是绾结?古代文献除了《诗经·秦风·小戎》和《郑风·清人》涉及到“驷介”,与披甲有关联外,似乎再就很少有相关资料说明问题了。
  
  考古学的发现解决了马披甲的问题。郭宝钧先生通过对宝鸡3099号马坑的研究,指出“古代战车,马头有冠,马身亦有甲。”不过,郭先生的依据仅仅是根据遗址马骨旁的16个铜甲泡来论证,似乎还不够充分。(第90页)但1978年曾侯乙墓的发现,为此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在竹简文字中,还有很多关于马甲的记录,马甲有彤甲、画甲、素甲、漆甲等不同种类。但这次清理只有部分甲片。杨泓先生云:“虽然复原整领马甲尚有困难,但防护马头部的皮马胄保存较完好。……后来在包山2号墓发掘中,又获得保存较完整的皮马胄和马甲……,可以有效防卫它的头、颈和身躯,避免敌方兵器的伤害,使战车发挥威力。”(第91页)袁仲一先生则在秦始皇陵园石铠甲坑发现了相当完整的石马甲。(第92页)至此,可以知道,古代战车的马需要披甲。
  
  既然如此,杜预所注很有可能就是对的。那么,另一说马尾挂树的说法,是否有问题呢?汪先生提出四条证据:
  
  其一,“骖絓于木而止”不是“不介马而驰之”的必然结果。“骖絓于木而止”,《史记·齐太公世家》作“车絓于木而止”,可证并非马尾巴;而以“骖马的尾巴”释“骖”,有偷换概念之嫌。下面分别列举了《左传》其他骖絓而止的例证,以及徐灏、杨伯峻、孙机、杨泓、许嘉璐等先生的论证,都认为骖絓于木并非不介马的必然结果。文繁不录,各位有兴趣,不妨自己去看。(第93-94页)
  
  其二,以“介(左加马旁)”释“介”,不符合《左传》用词之例。《左传》中找不到一处“介”用作结马尾的排他性例证。相反,凡与马或战争相关的“介”,都只能释为释为披甲。比如:“乃介而与之乘”(定公十三年)等等。(第95-96页)
  
  其三,就《左传》前后或同时的故训而言,“介”都是训为甲或披甲。
  
  其四,后代“介马”用例也表明“介”当训为披甲。文繁不录。
  
  此番读汪先生书,不但解我之惑,且深感当代学者在学术上开阔的视野,以及在考证上对于乾嘉考据学的继承。治学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