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与苏轼:不朽的江神


blueski推荐 [2013-6-10]
出处:云梦学刊
作者:郑祯玉
 

内容摘要:余光中以“高洁的烈士”与“不朽的汨罗江神”写屈原;以“神话中的大鹏鸟”与“江神”(长江之神)看苏轼;并从文学不朽的角度,以屈原、苏轼传世的名句,加以点染转化,为二人塑造形象。不管这些诗句原先所指陈者为何,如今余光中都用这些隽言名句,拍合到屈原、苏轼的身上来,这种巧妙的神合,在在显出余氏的匠心。

  关键词:屈原;苏轼;余光中;汨罗江神;长江之神

  余光中曾说:“怀古咏史,原是中国古典诗的一大主题。在这类诗中,整个民族的记忆,等于在对镜自鉴。这样子的历史感,是现代诗重认传统的途径之一。”余光中为屈原、苏轼造像,就是藉此来怀古咏史。

  屈原与余光中创作不朽诗作的信念相通;苏轼与余光中某一时期的处境相类。他们坚持理想,不肯轻易地与世俗妥协。或颠沛流离于海岛、水乡;或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投江自沉。余光中的人生,境况容或没有他们的壮烈,但其钦仰、敬佩之忱,时溢于言表。

  余光中根据现存的历史数据,加以拣择组织,依情、理揣摩诗人的心理反应,想象当时的戏剧场面:以“高洁的烈士”与“不朽的汨罗江神”写屈原;以“神话中的大鹏鸟”与“江神”(长江之神)看苏轼;并从文学不朽的角度,以屈原、苏轼传世的名句,加以点染转化,为二人塑造形象。不管这些诗句原先所指陈者为何,如今余光中都用这些隽言名句,拍合到屈原、苏轼的身上来,这种巧妙的神合,在在显出余氏的匠心。

  一、余光中咏屈原

  余光中咏屈原的诗,有:1.《淡水河边吊屈原》(写于1951年诗人节,收在《舟子的悲歌》);2.《水仙操》(写于1973年端午,收在《白玉苦瓜》);3.《竞渡》(写于1980年7月11日,庚申端午于沙田,收在《与永恒拔河》);4.《漂给屈原》(写于1989年4月23日,收在《与永恒拔河》);5.《召魂》(写于1990年5月27日,端午节前夕,收在《安石榴》);6.《凭我一哭——岂能为屈原召魂?》(写于1993年6月16日,收在《五行无阻》);7.《汨罗江神》(写于2005年5月21日,收在《藕神》)。

  余光中极推崇屈原坚持理想的人格,他说:“当我年老,千尺白发飘该让我曳着《离骚》\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汨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大江东去》,收在《白玉苦瓜》)在生命的尽处,他也要游泳在“大江”,“曳着《离骚》”,或让“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那江水就像冰冰凉凉的肌肤,恰似孩提时母亲轻轻呵痒的手指,它可以拂去一切的俗罪,使自己永生。江水不再是死亡的代名词,江水的涤洗变成是永生所必经的一道手续。

  自古以来,中国学界对屈原的评价,褒贬不一。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中国是一个重生死的民族,自杀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一直是个忌讳。因此,民间对屈原的自沉大江,都着重在死亡的悲剧色彩。

  可是在余光中诗中,屈原的死不再是悲剧;他以现代人的主体意识,提出迥不同于传统的新观念:“对于我们,时间至长,空间至大,生命在一瞬间的完美等于永恒;对于我们,盘古的巨斧上创宇宙的痕迹犹新,而数万年外一颗恒星的熄灭令我们感到冷。” 生命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只要在一瞬间完成了完美,他就是千秋的“完人”。余光中超越时、空地看待生命,死亡不再是悲剧,而是一种美的瞬间转换。“生命在一瞬间的完美等于永恒”——屈原在沉江的那一刻,完成了他生命的完美,而得以永恒。

  (一)高洁的烈士

  现代诗人喜欢探索人物内在的主观世界,偏好个人内心世界的描绘。余光中深入屈原的内心世界,剖析他沉江的心理,是来自“孤芳自赏”的“洁癖”。屈原的这种洁癖,余光中认为很像水仙:“把影子投在水上的,都患了洁癖一种高贵的绝症”(《水仙操》,收在《白玉苦瓜》)他暗用希腊神话,河神之子Narcissus迷恋自己,死后化为水仙的故事,去模拟屈原。两人不但都患有这种洁癖,而且这洁癖还是“一种高贵的绝症”——一种高贵且不容妥协之症——以“绝症”反衬“高贵”,已隐有“死亡结局”之意。

  洁癖是与生俱来的,有如水仙孤绝、高雅而清芬自远的美德,不会因沉江而消失:“美从烈士的胎里带来水劫之后,从回荡的波底升起\犹佩青青的叶长似剑灿灿的花开如冕\钵小如舟,山长水远是湘江”(《水仙操》,收在《白玉苦瓜》)像从娘胎时就具备的DNA一样,这种高洁的“美”,既是与生俱来的人格特质,它不会因沉江而消失。果然,“水劫之后”(从沉江的那一刻起),“美”“从回荡的波底升起”,一如耶稣的复活,“美”从水中“烈士的胎里”长出来。它狭“长”而“青青的叶”,就像屈原佩戴的长长的剑;“开”着“灿灿的花”,就像屈原戴着的冠冕。“如舟”的小钵,载着“他”“山长水远”地向“湘江”远扬!一连三句,用水仙媲美屈原,证明水仙是屈原的化身。 “青青”、“灿灿”的迭字,使形象更鲜活如新。

  黄维梁先生说:“余光中此诗,除了写屈原的高贵、清芬的精神外,还把他的形象比喻为水仙这种植物。《离骚》中,屈原这样描写自己的衣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余光中可能从这里得到启发,而有‘犹佩青青的叶长似剑/灿灿的花开如冕’的形容。历代画家笔下的屈原,都是身体瘦长,佩剑,戴冕的,看来真有点像水仙花哩!(……)余光中此诗的水仙之喻,新颖而妥贴,是成功的创造。”

  在《水仙操》中,余光中以水仙譬喻屈原的意象很美,“影子投在水上”、“名字投在风中”、“衣带……飘在风中”、“清芬从风里来,楚歌从清芬里来”……每一句一个意象,而每一个意象无不清丽脱俗,即使描写水仙,说它叶长似剑,“花开如冕”,乘着小舟渺远地溯航湘江,也高贵得如同凌波仙子一般。余光中就是要用这样清丽的意象,去营造极高洁的意境,使屈原人格的美,美得晶莹而剔透,没有一点瑕疵。

  即使屈原投江自沉的汨罗江,余光中也巧妙地运用汨罗江西流入洞庭湖的水向,取象他不同“流”合污的人格意向:“所有的河水,滔滔,都向东你的清波却反向而行举世皆合流,唯你患了洁癖”(《汨罗江神》)他绝不肯“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他呼号着:“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江鱼吞食了二千多年,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青”史与洁“白”的“青”“白”,双关人格的“清白”。屈原投江葬身鱼腹,后人对其道德情操传颂不绝。余光中说“二千多年”来,汨罗江的鱼群仍“吞不下”他的“一根傲骨”。“二千多年”来的鱼群,对比屈原的“一根傲骨”,却仍“吞不下”,强烈反衬出屈原伟大情操的坚固不摧。伟大、不朽是抽象的,这里化抽象为具体,使屈原高洁不朽的形象,生动而具体地活现了起来。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用追述示现的手法,想象屈原这位“千古的志士”,遭放逐后,行吟江畔,形容憔悴地高吟着《离骚》,而“泪涌如潮”。屈原把满腔的“悲苦”,写入《离骚》,吟咏之间,不禁“泪涌如潮”。把流泪夸张地说成如潮水涌涨,这譬喻正为了衬托屈原“悲苦”心境之“大”。这“大”不等于“多”的意思,它是大胸怀与大气魄。因为他心中的大“悲苦”,不是悲一己之怀才不遇,而是苦天下之大悲苦,这大“悲苦”才是屈原伟大之所在。在“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边,屈原写出他“悲苦”的心声与坚持的理想。余光中将这种气节、情操,拟物化为植物,说只用“浅浅的”清江水,一点一点地“灌溉”它就够了,因为“诗人的骄傲”不需用“多”去豢养。

  面对古代这样高洁的志士,余光中常用抒情的笔调,表达对他的怀念:“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彷佛嗅到湘草的芬芳;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它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用排比的句式,吟哦着对诗人的眷恋与崇仰:屈原在《离骚》中常以香草自喻,“湘草的芬芳”就象征屈原人格的芬芳。将自己体会诗人伟大的情操,拟物化为“彷佛嗅到湘草的芬芳”,把抽象的人格感悟,转为具体的嗅觉知闻,于是忍不住“俯吻那悠悠的碧水”,算是对屈原至高的顶礼与膜拜了。而河水“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寒凉”是否象征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环境,也如当年的楚国?是否觉得炎凉世态如故?

 

  (二)不朽的汨罗江神

  “两千年后,你仍然待救吗?不,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待救的是岸上沦落的我们”(《汨罗江神》)正如前文所说的:屈原的自沉于江只是生命美的瞬间转换,屈原在怀石自沉的那一刻,已完成他完美的生命,他转换为“汨罗江神”,得以永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有龙舟竞渡就有人击鼓\你恒在鼓声的前方引路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漂给屈原》,收在《与永恒拔河》)用两句层递而快节奏地导出“龙舟”、“竞渡”与“击鼓”,然后“在鼓声”中,设想屈原这位汨罗江神,就在龙舟的前方引路。忍不住用呼告的口吻,呼喊他:“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上游……到下游”是空间,“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是时间,屈原的精魂随着江水远播,世世代代都有人祭悼他,他是不朽了。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听!急鼓!可爱的三闾大夫!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衣冠”借代为大人物及名利权势,“舞袖”暗喻长袖善舞的权谋手段,子兰、郑袖是屈原的政敌,用子兰、郑袖与屈原身后的荣枯做对比,是非、成毁立判。而子兰用肯定句,郑袖用激问句,屈原则用惊叹句,余光中运用句式的变化,暗示了自己的心意。“听!急鼓!”这样短促的惊叹,使文气奋扬了起来。“可爱的三闾大夫”啊,“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呢!余光中着意把“滩滩”(空间)用迭字呈现,除了修辞的效果外,与此诗第一节“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的“朝朝暮暮”(时间),用同样的修辞法,提点时间与空间前后一致性,其用意是很明显的了。

  “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鬼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净你,你净湘水\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漂给屈原》,收在《与永恒拔河》)湘水渊远流长,当中有无数的水鬼,余光中反问屈原:“悠悠的湘水,沉躺着无数的冤魂,\每一条冤魂纠结、绕缠着荇藻,湘水洗清得了他们的冤屈吗?可能吗?”“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这是激问,答案当然在反面——不可能!这句至关重要。它在厘清一条思路——投江自沉,想借江水“洗涤”冤屈,是不可能的。你看那些水鬼的冤魂缠得多紧、纠结得多厉害。湘水怎么可能清洗得干浄?沉水自杀是不对的。但是千年的鼓声为什么独独为你屈原的投江而击?原来“唯你成江神”。中国人相信唯有道德情操高尚的人,死后才能成为神明,供后人祭飨,后人祭祀的是那馨香的美德。所以屈原与“无数的水鬼”不同,他在沉水的那一刻,得以转化成江神,这是一种现代主体意识幻灭的美化与生死轮回观的结合。在《火浴》(收在《在冷战的年代》)一诗中,余光中对这个观念,表达得非常清楚:“一种不灭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向不同的空间,至热,或者至冷\……有一种向往,要水,也要火\一种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烧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光荣的轮回是灵魂,从元素到元素\……有洁癖的灵魂啊恒是不洁\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都是可羡的完成,……”“有洁癖的灵魂”永远感觉“不洁”,它有“一种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烧”。因为只有“至热,或者至冷”,可以彻底“净化”它。这个“净化的过程”“要水,也要火”,“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这就是灵魂“光荣的轮回”的过程。这种轮回是“从元素到元素”,但是,却是“向不同的元素”、“不同的空间”去轮转。“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都是可羡的完成”,如此,灵魂完成了净化,脱离了轮回,这就是余光中“不灭”的向往,不灭的灵魂观。

  屈原沉江就是屈原灵魂净化的完成,他勇敢地以冰冷的江水涤净自己的灵魂,“清者自清”,于是他脱胎重生,成为汨罗江神。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先来一句否定的判断句,申辨是非;再用肯定的判断句做解释。两句判断句,一前一后地辨证、澄清;它要澄清屈原投江,并非是欲借江水洗刷冤屈,而是“湘水”因他而澄浄。屈原有什么质量,为什么区区丁点大的躯体,能激得起如此大的波涛?因为他那光磊的品格。这光磊的品格就如滤净物般,一入湘江,湘江就像被明矾净水一样,因之而纯净了,所以说“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

  这位汨罗江神高洁的品格,使“湘水”澄净清澈。而且这“奋身一跃”,所激起的滔天巨浪,不只使屈原升华为“江神”,所余碎碎的浪花,把汀中芷、浦边兰,也一并淋灌、涤洗了。“汀芷浦兰”是香草,也象征馨香的品德,那芬芳一直流传到现在。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这句话扭正世人对屈原沉江的误解,也笔力万钧地用“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的陡然拔高,翻掀出一股巨浪,把屈原整个顶高,屈原“江神”的形象因此耸然托出,这是形式的转变——由人而神——非有万钧的笔力不可。

  而千古文章就从屈原芬芳的品格中,轻轻地散扬开来:“把名字投在风中的衣带便飘在风中\清芬从风里来,楚歌从清芬里来”(《水仙操》,收在《白玉苦瓜》)用层递的方式,由“名字”引出“衣带”,由“衣带”引出“清芬”,再由“清芬”导出“楚歌”。一层一层地递出楚辞,从源头把楚辞何以有那种高洁芬芳的情怀,交代清楚。“把名字投在风中的衣带便飘在风中”,象征不求名,也就没有荣华富贵。不沾惹名利,品德就自然芬芳,连带地也使作品高贵了起来,所以说“清芬从风里来,楚歌从清芬里来”。这里暗用唐画圣吴道子“吴带当风”的典故。吴道子画人物,笔法圆转飘逸,人物衣带宛若迎风飘曳,富律动与节奏感。拿它来烘托屈原,象征他也有道家那种超逸拔尘、清高脱俗的气韵。

  “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你流浪的诗族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漂给屈原》,收在《与永恒拔河》)何必招你的亡魂回去,和你一样“流浪”、一样做诗的“族”“裔”,远涉重洋地来到他乡——渡过比湘水更远的“海峡”,他们和你一样地“想家”,一样地赋歌咏怀。“有水的地方”、“有岸的地方”,就有“楚歌”,“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你”就是“楚歌”。有风、有水,就有楚歌,它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它在永恒里,楚辞是不朽的了。

  “但丁荷马和魏吉的史诗,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较之西方“但丁荷马和魏吉的史诗”,也“撼动”不了你悲壮的楚辞。求“死”反得“不死”,用“死”反衬“不死”,使“活到千秋万世”的不朽,有了更深的意涵。这是对屈原文学的成就,最大的礼赞。

 

  二、余光中咏苏轼

  余光中咏苏轼的诗,主要有两首。分别是:1.《夜读东坡》(写于1979年5月26日,己未端午于沙田,收在《隔水观音》);2.《橄榄核舟——故宫博物院所见》(写于1982年7月12日,收在《紫荆赋》)。

  (一)神话中的大鹏

  在《夜读东坡》中,余光中营造一种迷离的神话境界,他以清明到端午初夏的烟雨蒙蒙为背景:“浙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像裸夏在鼾呼。”薄暮中有童年鹁鸽的催促回乡声,夜里有牛蛙“一呼群应”的低音“腹语”。“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蛙声容易引起诗兴,尤其是雨天过后,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是一种绝妙的天籁。

  在浓茶袅袅上升的白烟中,苏轼魔幻般出现了,那是远谪南方的苏轼:“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余光中细笔描述苏东坡贬谪儋州的情形:“瘴气”、“蛮烟”、“荒雨”,正与前面烟雨蒙蒙的湿雾背景相似。苏轼骑着瘦驴,带着最小的儿子与《楞严经》、陶渊明诗,沿着屈原与韩愈贬谪的路线,一路来到北宋最南的驿站——儋州,如霜的须髯迎风飘拂。

  “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浮在鸥鹭也畏渡的晚潮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回头一望,中原只剩“青青”的一条细线。那一条青线,使“鸥鹭”“畏渡”,“归梦”被阻。眼前“一望”无际的“浩蓝”,蓝得“无奈”。

  遭此“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的无情打击,苏轼“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看待,因此面对:“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余光中接连设问:那一望无垠的海峡,无奈地阻绝了“你”的归梦,“你”是以苦海视之?还是以“大鹏游戏的南溟”看待?这两句呼应前面的“负着《楞严》或陶诗”。面对人生如此大的横逆,苏轼也像中国的许多读书人一样,靠着佛理与道家之说宽解过渡,渡过他人生的逆境与险滩。

  “小小的恶作剧,汴京所摆布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把“小小的恶作剧”倒提在前,和上句的“大鹏”做对比,凸显“汴京所摆布的小小恶作剧”,对苏轼这只大鹏鸟来说,就像戏于南溟一样地,不值得他“临风向北一长啸”。“长啸”来自苏轼《扶风天和寺》“临风莫长啸,遗响浩难收”句。此处变否定为激问,使不值得的口气更显明而笃定。

  于是,苏轼在北宋最南的驿站,逍遥自在地“乐活”:“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他饱尝满岛无数“绛圆”的荔枝,这荔枝还是当初杨贵妃,得在北方“凭栏”“渴待”的。他长声朗吟着:“海南万里真吾乡!”“海南万里真吾乡”,来自苏轼《定风波》:“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处直接点明“此心安处”即“海南万里”。经过这次的淬炼,苏轼更知人生的自处之道了,“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他知道心安处就是安身处,他更能随遇而安了。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这只大鹏鸟距今九百年。九百年前的雪泥早已化尽,“它”却能“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这是个矛盾语:鸿鸟已潇洒地飞逝,它虽不复“计东西”,而那“美丽的鸿爪”却深刻地烙印在人们的心版上。雪泥确实化尽了,可是泥上的指爪却没有随着雪泥化掉,暗示诗文可以传世而不朽。

  (二)江神(长江之神)

  余光中在《戏李白》诗云:“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踞龙门他领赤壁”“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是李白与苏轼的名句。东坡“领赤壁”,李白“踞龙门”,二人各据江、河,管领风骚。长江、黄河被这两人,鳌头独占地“占”成了江神与河伯:“我认为诗赞黄河,太白独步千古;词美长江,东坡凌驾前人,因此未遑安置屈原和杜甫,就径尊李白为河伯,僭举苏轼作江神。” 余光中尊苏轼为江神,于是《赤壁赋》与《念奴娇》中的意象,就不断在余光中的诗中出现:“一柄桂桨要追上三国的舳舻击空明,泝流光,无论怎样\那夜的月色是永不褪色的了”(《橄榄核舟》,收在《紫荆赋》)北宋元丰五年(岁属壬戌),那年秋天“七月既望”,“那夜的月色是永不褪色的了”。七月十六日《赤壁赋》中的月色永远皎洁,象征《赤壁赋》永垂不朽。这是对《赤壁赋》的肯定,也是对苏轼的推崇。

  而《念奴娇》中的“大江东去”,在余光中的诗里,更经常地与苏轼同时出现:“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蜀人赠扇记》,收在《梦与地理》)余光中隔了条台湾海峡,“望白了须发”。九百年前的苏轼出川,“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后来也“隔着另一道海峡”——琼州海峡,“望白了须发”。就这样,余光中把“大江东去”与苏轼结合,苏轼成了长江的江神;这位江神:“一捋长髯在千古的崩涛声响里飘然迎风……”(《橄榄核舟》,收在《紫荆赋》)暗用苏轼《念奴娇》中,“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崩”与“涛”字,并将“在千古的崩涛声响里一捋长髯/飘然迎风……”倒装,这位江神就在长髯飘拂,崩涛汹汹声中,迎风而立……

 

  三、结语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余光中对此,提出解释:“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张仪,\你不过流为先秦一说客!”(《淡水河边吊屈原》,收在《舟子的悲歌》)屈原所欲实现的不是他的政治理想,所以他不需要做说客“以干诸侯”。屈原所坚持的是志行的高节,他念兹在兹的是美德的芬芳。他譬喻自己就像沐浴甫毕,戴冠必弹,着衣必振一样,他不能忍受这么洁净的自己,要忍受世俗的玷污。说客的矫情干誉,他岂能做得半分?所以余光中说他患了德行的“洁癖”症,绝不容许自己德行有一点瑕疵,他的怀石自沉汨罗江以死,正是为了护全自己品德的“皓皓之白”,虽是激烈的烈士行径,也是他所能选择的最后手段,可谓求仁得仁:“诗艺之外,行吟楚泽的屈原,尤以其人格风骨,成为诗人心中偶像之偶像。” 这样光洁的人格,正是余光中所深深钦仰的。他认为屈原从此,由人升格为神,而成为汨罗江神。自沉只是他护卫完美人格的方式而已,屈原由此成就他完美的人格。正如司马迁所说:“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这种光风霁月的人格,这样高洁的情怀,影响了他的文学艺术风格:《楚辞》的“悲壮”与“楚歌”的“清芬”——都是他高洁之人格情怀的象征——就这样流芳千秋万世。那清芬在“歌里,风里,水里”……

  “雪泥鸿爪”是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的意象,余光中以之譬喻苏轼,苏轼就是那只飞鸿。那只飞鸿在“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后,已可以适时地跳脱尘世苦海,游戏于南溟。在“独啖满岛的荔枝”之余,他高声朗吟:“海南万里真吾乡。”九百多年后的今天,他“留下最美丽的鸿爪”而不朽。

  《念奴娇》是苏轼“美丽的鸿爪”之一,余光中认为自来写长江者,无人能出其右,于是尊之为“江神”。艺术比政局耐久,余光中在此又得到一个例证。

  余光中曾说过:“目前我写的诗大概不出两类:一类是为中国文化造像,即使所造是侧影或背影,总是中国。忧国愁乡之作大半是儒家的担当,也许已成我的‘基调’,但也不妨用道家的旷达稍加‘变调’;其实中国的诗人多半都有这么两面的。” 苏轼、李白正是余光中所谓的“变调”。

  (编者注: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吴广平教授按照大陆的标点规范与学术规范对此文进行了技术处理,并重拟了内容摘要与关键词。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余光中:《舟子的悲歌》,台北:野风出版社,1952。

  余光中:《白玉苦瓜》,台北:大地出版社,1974。

  余光中:《与永恒拔河》,台北:洪范书店,1979。

  余光中:《安石榴》,台北:洪范书店,1996。

  余光中:《五行无阻》,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

  余光中:《藕神》,台北:九歌出版社,2008。

  陈炜舜:《楚辞练要》,宜兰:佛光大学,2006,第36-40页、第288页。

  余光中:《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见余光中《掌上雨》,台北:大林出版社,1973,第112页。

  黄维梁:《青叶灿花的水仙——余光中笔下的屈原》,《联合文学》1992年6月号。

  朱熹:《楚辞集注•渔父》,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第218页。

  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台北:宏业书局,1973,第991-992页、第983页。

  陈幸蕙,《悦读余光中〔诗卷〕》,台北:尔雅出版社,2002,第359页。

  余光中,《紫荆赋》,台北:洪范书店,1986。

  故宫[寒泉]古典文献,网址:http:\libnt.npm.gov.tws25index.htm

  唐宋词全文数据库,网址:http:\cls.hs.yzu.edu.twCSPW_DBindex.htm

  网络展书读,网址:http:\cls.hs.yzu.edu.tw

  中国大百科智慧藏,网址:http:\www.google.comsearch?q=cache:JosfTQ8VWSAJ:134.208.10.81cpediaContent.asp?ID=75940+曲江&hl=zh-TW&gl=tw&ct=clnk&cd=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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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之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采石矶,又名牛渚矶,居中国“长江三矶”之首。绝壁临江,水湍石奇,被誉为“天下第一矶”。李白曾多次登临吟咏,留下了许多不朽篇章(如《牛渚矶》、《望天门山》等)。李白病死当涂,但自唐五代以来,民间就有李白在采石矶醉酒捞月,“李白采石矶跳江捉月,骑鲸升天的溺水”传说故事,有人相信李白最终是长眠于采石矶附近的青山。唐代元和年间,就在此建起了太白楼。白居易《李白墓》:“采石江边李白坟,遶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参见陈炜舜:《楚辞练要》,宜兰:佛光大学,2006年,第36-40页。

  余光中:《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见余光中《掌上雨》,台北:大林出版社,1973,第112页。

  屈原的仪表外貌与以水仙比屈原,在(唐)沈亚之《屈原外传》就有记载:“屈原瘦细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王逼逐之,于五月五日遂赴清冷之水。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思慕,谓为水仙。”可见把屈原譬为水仙,民间早已有之。(见陈炜舜,《楚辞练要》,宜兰:佛光大学,2006,第288页。)其后元代王沂《题屈原渔父图》始有“屈原水之仙,妙在远游赋”之语。而余光中则进一步把“水仙”以水仙花比拟。

  黄维梁:《青叶灿花的水仙——余光中笔下的屈原》,《联合文学》1992年6月号。

  汨罗江是湘江在湘北的最大支流。位于中国湖南东北部。上游汨水有东西两源:东源出江西省修水县黄龙山梨树埚,经修水县白石桥,于龙门流入湖南省平江县境内,向西流经平江城区,自汨罗市转向西北流至磊石乡,于汨罗江口汇入洞庭湖;西支称罗水,出湖南平江县境内东北的龙璋山,两支流在平江县城西汇合以后,向西流到汨罗市磊石山注入洞庭湖,全长253公里,为东洞庭湖滨湖区最大河流,屈原被流放的地方,就在汨罗江畔的玉笥山。在汨罗江注入湖口以上约1.5公里处,潭水很深,相传是屈原怀沙自沉处,名曰河泊潭,有石碑记其事。

  参见朱熹,《楚辞集注•渔父》,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第218页。“尘埃”,《史记》作“温蠖”。

  一种可以家饲的鸽子,身体上面灰黑色,颈部和胸部暗红色。

  韦庄《三堂东湖作》:“满塘秋水碧泓澄,十亩菱花晚镜清。景动新桥横蝃蝀,岸铺芳草睡鵁鶄。蟾投夜魄当湖落,岳倒秋莲入浪生。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困蹇驴嘶。”

  苏轼《次韵子由浴罢》:“理发千梳净,风晞胜汤沐。闭息万窍通,雾散名干浴。颓然语默丧,静见天地复。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此字要造,左边马字,右边展字}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云母透蜀纱,琉璃莹蕲竹。稍能梦中觉,渐使生处熟。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返流归照性,独立遗所瞩。未知仰山禅,已就季主卜。安心会自得,助长毋相督。”又有《和陶诗》四卷,五十九岁被贬昌化(儋县)时,只带着最小的儿子苏过同往。

  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苏轼《浣溪沙》:“雪颔霜髯不自惊。更将翦采发春荣。羞颜未醉已先赪。莫唱黄鸡并白发,且呼张丈唤殷兄。有人归去欲卿卿。”

  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同上注。

  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其词题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宋)张孝祥《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戏李白》(《隔水观音》)之附记。

  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台北:宏业书局,1973,第991-992页。

  参见朱熹:《楚辞集注•渔父》,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第218页。

  陈幸蕙,《悦读余光中(诗卷)》,台北:尔雅出版社,2002,第359页。

  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台北:宏业书局,1973,第983页。

  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日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余光中:《隔水观音》,台北:洪范书店,1984,第 180页。

  On Qu Yuan and Su Shi: the Immortal Lord of Miluo River

  and the Immortal Lord of Yangtze River Respectively

  ZHENG Zhen-yu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Fo Guang University; Yilan Taiwan 26247; China)

  Abstract: Yu Guangzhong describes Qu Yuan as “a virtuous hero” and “the immortal Lord of Miluo River”, Su Shi as “a roc in myths” and “the immortal Lord of Yangtze River” in his poems. He believes in the principle:“ Great literature never dies” and makes use of the verse lines by Qu Yuan and Su Shi to build the images for them. No matter what the original verse lines want to express, Yu Guangzhong uses them to build the images of Qu Yuan and Su Shi, which extracts the essence of the spirit of these two ancient poets. The image building reveals Yu Guangzhong’s great artistic originality.

  Key words: Yu Guangzhong; Qu Yuan; Su Shi; the Lord of Miluo River; the Lord of Yangtze River

  (本文原载《云梦学刊》2010年第1期。作者郑祯玉,女,1954年生,台湾宜兰人,台湾佛光大学文学系2008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与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