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 美人 琼佩——《离骚》珵美义蕴述论


blueski推荐 [2013-6-10]
出处:来自网上
作者:邓国光
 


        谈及屈原辞赋的特点,若从比兴取喻的素材着眼,“香草美人”已经成为传统沉淀至今的共识。香草美人的比兴概念,在清代甚至推衍至诗词领域,于阐释晚唐及南宋曲子作品,婉约派以至花间派作品被赋予这样的特性:作品中香草美人的内容被描绘为禀承屈赋的传统,人为地拔高声价,得与屈赋相提并论。但事实又是否如此呢?香草美人的义蕴又可否尽屈赋取喻的精神呢?在未有充分参照文本而提出可靠的支持论据之前,只可视为一种意见甚至成见。若以实在的态度解读屈赋的代表作《离骚》,不存先入为主的观念,以预设组件砌合,将后出的各种概念暂置不论,让作品自身说明,很可能得出与流行说法不一致的结论。
 
一 说香草——惟草木之零落
 
       《离骚》屡言以香草为一身佩饰,起笔实叙天赋“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徒然虚笔设喻,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江离、辟芷、秋兰三种植物,王逸《章句》均注曰“香草”,并说明取喻含义说:“言己修身清洁,乃取江离、辟芷,以为衣裳;纫索秋兰,以为佩饰;博采众善,以自约束也”。王逸《章句》把屈原笔下凡香草佩饰归结到“自约束”,是对文句独立解释的传统章句之学的结果,因为可以不必理会上下文以及全篇语境,这种注释只能传达注者的概念,屈原是否欲表达“自约束”的讯息,循览上下文便豁然。
 
      《离骚》运笔至“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王逸注众芳为“谕群贤”。屈原此下虚笔设喻:“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王逸《章句》说明取义:“蕙茝皆香草,以谕贤者。言禹、汤、文王,虽有圣德,犹杂用众贤,以致于治,非独索蕙茝,任一人也。”在此,香草均是比喻贤能的人物,前面说及“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句的香草,亦不会是自喻。
 


       屈原又纵笔写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所及的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王逸注皆谓“香草”,这些植物各有特性,可以入药,比喻各怀才具的诸色人才,用王逸的说法是“众贤志士”。则“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句三种香草,自然是此“众贤志士”,并非自喻性质的“自约束”。此句应理解为结交贤士,物以类聚,屈原申明自己拥有过人的禀赋和德行,与善类同行,共襄国政。辞赋运笔的特点是敷张扬厉,乘势开拓文意。若依王逸的解读,文意便突然刹住,了无气势。如果把佩饰香草理解为朋友相磋切责善内涵,文意既涵“内美”而得开展,且下文述及两处香草比喻句又复互相贯通呼应。屈原于《离骚》写道:“□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天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这两节文字先虚喻,然后实笔,主意在取法前贤,木根、兰茝、薜荔、菌桂、蕙、胡绳等,王逸俱明言“香草”,这些香草用以比喻古代众贤士,为“法夫前修”立势。《离骚》“香草”设喻,或比况当世贤德,或喻指古代贤人,随文见意,但都不是自况。
 
     《离骚》中提及以荷花莲叶制作衣裳的设喻,文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芰荷、芙蓉王逸没有注明是香草。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所及的诸种香草,或用于佩挂饰物,或用于盛载香袋,不会用以缝制衣裳。装饰性质的东西可缺,但衣裳用以蔽体,绝不可缺,这对守礼重美的屈原更为重要。因此,荷之于其他香草,地位更为特出。朱熹《集注》谓“此与下章即所谓修吾初服也”,以荷喻自己本初职志用心,一再表明不改正道直行之道,荷中通外直,出污泥而不染,最恰切形容屈原自身的素质。
 
      于《离骚》所叙诸种植物之中,屈原用以自喻品德的只有荷,注家称为香草的诸种植物,一概比喻贤能志士,非用以自况。植物总又随季候时节荣枯,不能长期保持最佳的生存状态;材质毁颓变坏,这是屈原痛心的:“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芳草被野草掩盖,不能彰显特长,固然令屈原见之悲哀,但最令屈原绝望的,是“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洪兴祖《补注》云:“萧艾贱草,以喻不肖”,正是王逸所说“失其本性”,“君子更而为小人,忠信更而为伪佞”;屈原切责这种见利忘义而迷失人性以至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变质行为:“既于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知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把“香草”质变的根源,揭露无遗。向来坚持“初服”、不改素志的屈原,又怎可能以这些随时质变的香草自喻呢?以香草为屈赋中自寄理想的象征,实有违屈原心志。
 
二 说美人——恐美人之迟暮
 
         屈原《离骚》开端以低徊哀伤的笔致写道:“日月忽其不掩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王逸《章句》谓:“美人,谓怀王也;人君服饰美好,故言美人也。”以人君冠冕堂煌华美,美人之义取于服饰;这种随文生训,不免牵强。洪兴祖《补注》谓:“屈原有以美人喻君者,‘恐美人之迟暮’是也;有喻善人者,‘满堂兮
 
      美人’是也;有自喻者,‘送美人兮南浦’是也。” 《补注》意在归纳屈赋“美人”的取义,喻善人及自喻例俱见《九歌》,至于本句,亦同意王逸训解。
 
      “惟草木之零落兮”慨叹身旁贤智之士质变枯落,开启下文香草荣枯的敷叙;紧接的“恐美人之迟暮”,连类笔触,正为下文“求女”立势。从语境笔势来考察,本句以美人喻怀王,终嫌突兀;若论尊卑,亦不应厕怀王于众贤士之下;屈原恪守礼义,这方面是有绝对的自觉的。屈原纵笔至闯天门而不纳的失望之余,更求人间传说的古代美人,“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并结情愫以成家,纾解朝廷上失意的孤独感,寻求精神上的共鸣和慰藉。这是无可奈何、等而求次的抉择,但依然受制于时机,“迟暮”表明时间之紧迫,不容松懈;“及荣华之未落”申明必须抓紧时机,否则美人之美将随时间而消失。因此,“美人”之为屈原心仪的美女,前后文意互相呼应,与前句“草木”的取义亦轻重得当。
 
      《离骚》叙笔至“求女”的过程,也是一连串的挫折。先求宓妃,但“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申明求女非徒渔色,宓妃固然外貌吸引,可惜用情不专,“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既为帝喾妻,又与后羿染,“保厥美而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行为放浪,绝不可能理解和欣赏屈原忠耿专一而守礼的禀性,勉强求合,对纾解失意的心境毫无好处,屈原只有放弃这次机会而他求。笔墨落到简狄身上,却以媒母从中阻梗,帝喾已先屈原而得到简狄,第二次求女又告落空。经过两次失败,屈原已迹近心灰意冷;趁帝少康尚未和有虞氏二女结亲前,一碰运气。但屈原心想到媒母的能力,也就主动取消了求亲的行动,只能慨叹:“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这些“美人”并非不可求,若屈原只求女色,不问其他,宓妃随时可得;又假如屈原不守婚姻礼仪,不用媒母而亲自提亲,简狄或二姚垂手就怀。但屈原意不在此,他希望寻求共同理想而相知的生命同路人,可惜的是这些绝世佳丽,要不是性情反复,又或人为阻梗,即使求女成家的私事,也无缘实现。屈原可谓时穷,通向“美政”的目标的道路实在太遥远了。
 
     “美人”固然为屈原倾心爱慕,却不能视为屈原理想的人格象征,其反复多变的行为特点便是与屈原理想人格格的关键。“香草”萎绝和“美人”迟暮,虽是屈原伤痛之处,但以“香草美人”为屈赋艺术的象征,始终有些偏颇。
 
三 说琼佩——永恒不变的美
 
        屈原对自己禀赋的美质极度自信,“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孟轲说“充实之谓美”,“内美”便是内在的充实,屈原引以为傲,认为是自己高出世人的特点。《离骚》多次宣示傲世不群的孤高情怀,甚至自比为鸷鸟,说“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孤高自赏是理所当然。极度自信已达到自恋的程度,构成对抗来自四方八面无理构陷诬捏的打击的内在力量,由是形成一以贯之坚持到底的精神泉源。永恒不变的内在美成为屈原灵魂深处的原质,象征这种高尚道德情愫的是玉。
 
         屈原于《离骚》沉痛斥责当世淆乱是非黑白的作恶小人:“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痛斥奸党小人连本能嗅觉也和正常人颠倒混淆,本能的视觉亦分辨不出美丑,则思想行为更乖离正道,美丑善恶的界限完全泯灭,以“内美”自傲的屈原当然更看不上眼,甚而欲夺去屈原的基本生存权。“珵美”正是屈原自恃之处,也是奸党最有意抹杀的对象。“珵 ”究竟是什么呢?“美”在何处呢?这两个相连的问题是很值得说明的。
 
        王逸《章句》释珵说:“珵,美玉也。《相玉书》言: 珵大六寸,其耀自照。”《广韵》:“珩谓之珵。” 珵和珩同物异称。珩是一种佩玉,挂在身上,以玉音调节步行和动作的节奏。《玉谱类编》云:“《说文》:佩上玉也,所以节行止。通作衡。《礼·玉藻》注:衡,佩玉之衡也。”佩玉的上端称之为珩,珩悬挂玉片,稍动即叩响,形制大多半月形,两端穿孔,以系玉片,称为璜。自周至汉,士人习惯佩玉,《礼记》所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佩玉既作为身份象征,亦用以自励。《礼记·聘义》载
 
       孔子语谓:“昔者君子比德于玉。”佩玉有比德的 意义。屈原以身佩的 珩比德,显示自己独特的美质。
 
        然则《离骚》的珵,特异何在呢?王逸引《相玉书》谓“其耀自照”,本身发亮,不假外在的光亮。这十分重要,屈原引以自傲的,正是“内美”,不假外存条件的内在充实,天赋的善良品质,本身光亮的珵珩自然成为屈原比德的对象。珵光泽明亮,党人尚且视之无物,其他更不必说了。
 
        屈原行笔至“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以琼佩坚贞不变之美以见意,亦因光耀的玉佩珩不为世重而自伤”:“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敝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以琼佩自喻,哀叹不幸遭逢和悲惨结果;奸党小人不惟对美视而不见,屈原更恐怕小人嫉妒的本能彻底摧毁这块宝玉。琼佩是屈原自身人格美的写照,良玉的品质才足以象征屈原高尚的精神美。值得注意的是,在赞颂“兹佩可贵”之后,屈原从随时节变化的芳草的迷思中得到解脱,在玉的品质上重获生命的慰藉,接下来的笔墨,一直至终篇,“香草”和“美人”完全退下舞台,笔下完全是玉的世界;这世界是灵氛卜择吉日良辰之后,才在屈原笔下陆续展现,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西天远行图,气氛的阔大,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可谓无与伦比:“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以为。”这次远游西天,所预备的粮食,完全是不会腐朽的玉。“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远游的车驾,装饰不会质变的瑶玉和象牙。接下又写道:“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驭驾的“飞龙”穿梭云海,车衡的玉铃发出啾啾的鸾和声。“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而并驰。”以玉柱为车轮轴的瑶象之车,千辆并驰,浩浩荡荡奔向西极。在这幅壮丽的图景中,玉成为其中的气脉。玉的精美,历久常新,正贴合不改初度的屈原心境,珵质的自美,重新燃亮屈原的精神,所以《离骚》结笔前西行的一段敷叙,是如此具备生命和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