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楚随关系初探


blueski推荐 [2014-8-8]
出处:《东南文化》1991年总第85、86期
作者:黄敬刚
 

楚、随关系,如从文献溯源,当始于春秋时期。《左传·桓公六年》:“楚武王侵随,使章求成焉,军于瑕以待之。”可见,楚随之关系,最早由军事始。
 
  一、 楚、随军事关系
 
  楚、随的军事关系,也是彼此政治关系的体现。《左传·桓公六年》:“……随人使少师董成、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其时,楚国正以称王立霸的政治主张,锐意东进,而作为汉阳诸姬之长的随国,是不甘国土沦丧的,意欲联合江汉群姬,抵抗强楚。不过,春秋时期楚、随双方在军事上势均力敌,两国的政治主张和军事目的都是为了争夺“汉阳诸姬”。正如楚人说:“小国离,楚之利也。”
 
  《左传·桓公六年》:“……少师侈,请赢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季梁地位仅在随侯之下,是春秋初期的一位政治家、思想家和军事家,他的政治和军事思想对楚、随的政治格局产生过重大影响(1),《左传·桓公六年》:“……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赢,其诱我也,君何急焉?’……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季梁精辟地分析了楚国的大局,极度规劝随侯,不与楚国动武,力争建立睦邻关系,并整治国度,振兴楚国。这是符合当时局势的。
 
  但是,当时雄居南方的楚国,并不以北进中原受阻而休干戈,楚、随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已势至必然,《左传·桓公六年》:“随少师有宠,楚斗伯比曰:‘可矣,不可失也。夏,楚子合诸侯于沈鹿,黄、随不会;使章让黄。楚子伐随,军于江、淮之间。季梁请下之,费许而后战,所以怒我而怠冠也。”
 
  公元前704年,楚武王第二次伐随,显然与公元前706年“侵随”不能等量齐观。时隔两年,楚、随关系已发生变化,随国内部矛盾激化,季梁的政治主张和对楚人的外交策略不能取得随侯的支持。少师是随国的大夫,也是随国贵族阶层的代表,楚武王第二次伐随中,他当了随侯的忠实参谋,造成“速杞”之战的失败。《左传·桓公八年》:“……随师败绩,随侯逸,斗丹获其戎车,与其戎右少师。秋,随及楚平,楚子将不许,斗伯比曰:‘天去其疾矣,随未可克也。’乃盟而还。”少师的阵亡,是改变随国政治和军事主旨的契机,而沈、鹿会盟,则是楚武王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重大失误的结果。
 
  《左传·庄公四年》:“春正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子焉,以伐随。将齐,人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又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若师徙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王遂行,率于樠木之下。”公元前690年春,楚武王第三次伐随,这次战伐,楚虽动用精兵良将,然而未获胜利,连楚武王也死于军中。《左传·庄公四年》:“……令尹斗祁,莫敖屈重,除道梁溠,营军临随,随人懼,行成。莫敖以王命入盟,随侯且请会于汉汭而还。”可是楚军在溠水架桥,扎营随都郊野不远的地方,作出攻打随国的假相,遮盖了楚王死于军中的实情。大概随侯仍然采取季梁先讲和而后战的策略,为改变楚、随关系打开了门扇。
 
  楚武王之世,三次与随国发生军事上的冲突,期间绵延达20年,最后以双方结盟而结束。此后长达一百多年两之间未发生战争。这一方面反映了当时随国国力仍相当强大,另一方面则可能与楚国国策有关,即当时楚国对随采取了伐而不亡。借以威慑驾御“江汉诸姬”的目的,这大概是楚随之间军事关系上的一个特点。
 
  二、 楚、随经济文化关系
 
  楚、随之间经济交往。根据文献记载应始于春秋时期。
 
  考古文化中,多见楚、随文化关系甚密,在随州境内出土过较多的楚国铜器。1975年在随县涢阳出土了楚、曾、息的青铜器,一件青铜簠上铭文为:“隹正月初吉丁亥,楚屈子赤角媵中,嬭璜饮簠,其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之。”(2)同坑共出3件,铭文分别记载了楚、曾、息三国器主,时代为春秋时期,在随州城附近的季氏梁、变电站出土的春秋铜器(3),都带有浓厚的楚风。
 
  春秋初年,楚武王为壮大国力,在经济上采取一系列措施。《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楚掩为司马,子木使庀(杜注治)数甲兵,甲午,掩书土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数疆潦,规偃猪,町原防,牧臯,井衍沃,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车长,徒卒,甲楯之数,既成以授子木,礼也。”(4)楚国基层井田制的瓦解,导致新兴的生产方式和先进生产工具出现,促进了小农经济的发展。从楚墓出土的大量铁足铜鼎、铁臿、小铁镢等,不难窥见楚国当时的经济状况。而楚国的这一经济状况与随国经济状况又具有共性。
 
  随属汉东,表介周楚,《读史方舆纪要》云:“随,北接黾厄,东蔽汉,介襄、郢、申、安之内,实为要地。义阳,南阳之锁钥,实为用之。”故有“中原之枢,江汉之塞”的称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终于孕育出随源远流长的农业文化。
 
  随农业文化滥觞于新石器时代,《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随于上古为烈山氏”,乃神农出生耕耨之乡。西周时期的青铜器,主要见于随州西部的安居羊子山。青铜器中有酒器居多,反映出其粮食丰饶。
 
  楚、随经济发展的模式大致相同。有了丰厚的经济基础而促进了军事的发展,对传播文化起了先导作用。
 
  举世闻名的随州曾侯乙墓出土文物,是研究楚、随文化关系的宝贵资料。该墓出土文物达7000余件,时代为战国早期。那精美绝伦的青铜文化和时代最早的黄金器皿,那高超的雕刻艺术和丰富多彩的绘画,都达到了时代水平。如果说乐器编钟是随人精湛工艺的代表作,那么,楚国的尚钟之风则与之不无瓜葛。
 
  《淮南子·秦族训》载:“阖闾伐随,破九龙之钟。”许慎云:“楚为九龙之簴以悬钟也。”曾侯乙墓出土编钟分三层悬挂,以佩剑铜人为簴。(图一)则与楚钟挂法相同。钟铭2800余字,磬铭残存600余字,加上钟架笋梁,编钟配件和磬匣上的文字,共有4000余字。它不仅反映了曾国乐器的高度水平,而且记载了曾与楚、周、晋、齐诸国和申地之间律名,阶名的对应关系。桓谭《新论》云:“满湘之乐,方磬为口,”曾侯乙墓出土一套悬挂完好的编磬。据考古发现,在河南湘川下寺春秋楚墓也出有编钟和编磬。楚墓随葬乐器仅次于随侯之墓。《文献通考·乐》载:“昔楚厉王有警鼓,与自然为戒。既而饮酒过而击,民大警,使人止之。居数月,警而去之,民莫有起之”。曾侯乙墓出土乐器有鼓、琴、笙、箫等。这正说明楚、随乐学水平相仿。楚国的宫庭乐舞,与随国有同样的气派。曾侯乙墓除了主棺外,还有陪棺21具,殉葬者均为歌妓舞女,与庞大的乐器相配演奏。《楚辞招魂》云:“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二八齐客,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填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俞欠蔡讴,奏大吕些。……铿钟摇簴,楔梓瑟些。”楚宫乐舞与曾侯乙的乐舞相比毫不逊色。
 
  曾侯乙墓墓主内棺是绘画艺术的杰作。其以黄、黑、灰三色描绘的图案,以头生双角,身长羽翼,手持双戈,身着甲胄,面目狰狞的侍卫为主体,富有驱邪镇鬼之寓意。《楚辞·招魂》:
 
  魂兮归来,君无下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中些。
 
  此皆甘人,归来恐自遗灾些。
 
  绘画艺术反映出楚、随文化同样有着浓郁的巫风。
 
  曾侯乙墓出土的石磬铭文中,见有“坪”字,在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简和钟铭律名中分别有“坪夜君”和“坪皇”等。长沙楚墓出土的帛书曰“九州不坪”,《三代吉金文存》“坪夜君成之载贞(鼎)”相吻合,楚并且有“坪夜”之邑(5),对比,笔者有专文论述,故不复赘(6)。
 
  曾侯乙墓出土了一件漆箱,箱盖上按星座的方位,以秀丽流畅的篆字书写出二十八宿的名称。这与《甘氏》、《石氏》二十八宿星名体例相近。《汉书·艺文志》和《史记·天官书》张守节《正义》引梁阮孝绪《七录》云甘德为楚人,屈原《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矛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论降,援北斗兮酌桂浆。”《甘氏》星名中,也有“天狼”和“弧”出现,可见楚、随在天文学上互为染濡是显而易见的。
 
  楚职官中设令尹,《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楚左尹郤宛工尹帅师于潜,吴师不能退。”曾侯乙墓出土竹简中有左尹、工尹之官(7)。《左传·桓公六年》:“随人使少师董成”。楚也设有少师之官。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简中还有“右尹”、“大宰”、“司马”、“左徒”、“工尹”、“新造尹”等,这些官职与《左传》里记载中的楚官完全相同。
 
  楚封君有春申君、彭城君、襄城君、鄂君、鄢君、安陵君等,曾侯乙墓出土有“析君之戈”,竹简铭文中有(阳)城君、坪夜君、君、君、君、君等。(8)
 
  楚国在商品交换中,最早用黄金铸造货币,在随州城市的西郊,即古随都(9)遗址附近的古墓群中,出现了楚国的几枚金币“郢爰”(10)。笔者参加此墓的发掘,货币与战国青铜器和汉代陶器同出,说明楚国在战国时期也与随国进行通商。曾侯乙墓出土有金杯、金盏等,可证楚随在春秋、战国之际,黄金铸造水平也达到较高水平。与《管子·轻重》“楚有汝汉之黄金”的记载吻合。
 
  综上所述,楚、随无论在经济模式和文化特点上,都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
 
  三、 从楚昭王奔随看楚、随关系
 
  公元前506年,楚国的历史上出现了重大变局。《左传》定公四年,即楚昭王五十年。“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王奔郢,……斗辛与其弟巢。以王奔随,吴人从之……,(随人)乃辞吴曰:‘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争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唯命。’吴人乃退。”吴国军队大举攻楚,兵临城下。楚昭王奔随,得到随人的保护。随人以“世有盟誓,至今未改”的话,打发了吴军。可见楚随关系之密切。
 
  《左传·哀公元年》杜预注:“随世服于楚,不通中国。吴人入楚,昭王奔随,随人免之,卒复楚国,楚人德之,使列于诸侯,故得见经。”至唐代孔颖达疏作补充:“正文曰:‘僖二十年,楚人伐随。自尔以来,随不复具。以随世服于楚,为楚私属,不通于诸侯。征伐盟会,不齿于列,故史不得书之。’……定四年,保护昭王,楚得复国。楚人感其恩德,使随列于诸侯。”杜预注与孔颖达疏皆为臆测之词。其实,楚武王第三次伐随只是结盟而还,楚并未克随。再则,从武王第三次伐随到楚昭王奔随之间有184年的时间,并不是楚国始终兴盛时期。吴师入郢,昭王奔随足以说明。《左传·昭公二十年》:“随以汉东诸侯叛楚,冬,斗谷于菟帅师伐随。”鲁昭公二十年是楚成王三十二年,即公元年640年,与楚武王第三次伐随只相隔50年。这正与杜注和孔氏所说:“自尔以来,随不复见”相牴牯。前文所作论证,对楚、随关系正常化的下限作了说明,可以说,时代越晚,楚随关系则越趋密切。
 
  曾侯乙墓出一件镈钟(图二),铭曰:
 
  “隹王五十又六祀,
 
  返自西阳,
 
  楚王章作曾侯乙宗彝,
 
  之于西阳,
 
  其永时用享。”(12)
 
  隹王五十六年,即公元前443年,为战国早期。楚王熊章亦即楚惠王,为昭王之子。随人救了楚昭王,当然惠王时期要报恩于随。由于楚国长期与随国友好关系,故在曾国之君死后,楚王特制了礼器来祭奠。
 
  曾侯乙死时年龄约45岁左右,绝对不是救昭王的曾国君主。因为昭王奔随与惠王作钟已相隔63年了。看来惠王与曾侯乙皆是继先君之好,来发展楚、随关系的。“曾侯”、“曾侯”可能是这一时期的曾国之君。(11)
 
  四、 余 论
 
  左氏撰《左传》,司马迁著《史记》,郦道元作《水经注》,都对楚、随关系的史事费了不少笔墨。连后来的杜预和孔颖达,也对楚、随的战争作了较详的考证。但古人对楚、随问题研究仍是东鳞西爪。曾侯乙墓问世以来,对我们从青铜铸造业、音乐、绘画、文字等方面研究楚、随关系提供了珍贵的史料。根据现有资料,可以认定楚随关系自楚武王时开始恶化,是楚人在外交上的失利;楚成王时期与随的关系开始和好,达到了以随来牵制江汉诸姬的目的,对楚之发展大为有利。到了楚昭王时期,彼此承先君盟约,楚、随关系就更加亲密了,这也是楚国迅速强大和随国国长久的重要因素。
 
  注 释
 
  (1) 刘玉堂、黄敬刚:《季梁思想刍议》、《中国哲学史研究》1987年第4期。
 
  (2) 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
 
  (3) 程欣人:《随县阳出土楚、曾、息青铜器》,《江汉考古》1980年第1期。
 
  (4) 《湖北随县城郊发现春秋墓葬和铜器》、《文物》1980年第1期。
 
  (5)、(8)裘锡圭:《谈谈随县曾侯乙墓的文字资料》,《文物》1979年第7期。
 
  (6) 刘玉堂、黄敬刚:《论楚、随文化的同异及其渊源》,《楚史论丛》续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
 
  (7) 、11)《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7期。
 
  (9)黄敬刚:《随都辨》,《楚史论丛》,湖北人民出版社。
 
  (10)随州市博物馆馆藏资料。
 
  本文作者为海南省文化广播体育厅文物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