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之死:激进苛急组织变革者的毁灭之路


blueski推荐 [2015-4-23]
出处:来自网上
作者:赵王
 

秦孝公一死,对秦国有莫大功劳的商鞅却旋即被认定为反叛,最后被车裂而死。其变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而在数千年的传统评价里,商鞅的得分也极低。比如为他立传的司马迁便说他“天资刻薄”,最后是自作自受;而大文豪苏轼更是在《论商鞅》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作者:赵王

  商鞅是中国变法史上最为著名的先行者,在今天还被作为组织内部改革的楷模顶礼膜拜。客观来看,商鞅的变法是极有成效的,秦国在他的改造下,数十年间,从边陲小国、蛮荒之地一跃而成东方诸侯敬畏的大国。

  但是,秦孝公一死,对秦国有莫大功劳的商鞅却旋即被认定为反叛,最后被车裂而死。其变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而在数千年的传统评价里,商鞅的得分也极低。比如为他立传的司马迁便说他“天资刻薄”,最后是自作自受;而大文豪苏轼更是在《论商鞅》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在某些刻板教科书的理解里,把商鞅之死归结于旧式权贵的反扑,是对变法事业的破坏。但如今深究,商鞅走上末路,其实与他过于激烈的变革方式关联更大;他给传统史学家的印象如此之坏,也是源自其变革方式的过于苛刻、极端。

  商鞅所有组织变革举措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强化君主权力,以此增强国家的军事实力,让秦国在外战中占据优势,凌驾于东方诸国之上。这种带有强烈反智、愚民、好战倾向的激进国家主义的强力施行,虽然促使了秦国的强大,但也必然侵害着国内各个阶层的利益,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他极端的功利主义,的确快速奠定了秦国国力的强盛,但也同时给自己掘好了坟墓。

  外来投奔叱咤风云

  商鞅原名卫鞅,本是卫国王室旁支。起初他在魏国发展,虽被魏国元老公孙座强力举荐,但还是遭魏王弃置。在魏国不得志,商鞅便西行寻觅出路。经数番折腾,他的学说终被国君秦孝公采用,被聘任主持秦国的变革事业。此时的秦孝公刚二十出头,渴望成就祖先秦穆公的霸业;而商鞅也未到而立之年,更是野心勃勃。

  与其他本土将相相比,商鞅身上的职业经理人的特点更为明显,他辗转魏、秦两国,亟待有所作为证明自身才干。由于没有国内盘根错节关系的牵累,注定他变法的决心更大,做起事来也会更加无所顾忌。

  他果然没有辜负秦孝公的厚望,接连两次主持变法,在国内引起巨变,使秦国一跃成为强国———周朝天子刮目相待,各国诸侯来贺不绝。而国内百姓从不解到顺从,秦国权贵也从激烈反对到噤若寒蝉,一切似乎都在商鞅设计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而商鞅的职业通道也一片光明,从左庶长一直升迁到大良造,国内无人匹敌。他率领被改造过的秦国军队攻打魏国,取得大胜,一时荣光无限。他被封十五邑,名列商君,成为秦国除国君外最有权势之人。

  但辉煌之下,大厦将倾,而把他拖入死局的也正是让他青云直上的变法事业。

  国君支持举国反对

  彼时正处于战国中期,各国攻伐正酣,各国国君都期待通过改革变法加强战备、提升国家实力,求强图存之心尤为迫切。比如一直阻碍秦国东进的魏国,之前便有著名的李悝变法,很有成效。从当时的外部大环境来看,秦国是有强烈的变法需求的。

  就秦国国君而言,这方面的需求更为强烈。与其他诸侯相比,秦国算是新晋,久处戎狄之地,列强地位一直难以得到认可。虽然远在秦穆公时代,秦国势力已快速发展,并在与诸侯的征战中屡有斩获,但势力范围一直被限制在西陲之地,难以东进。秦穆公去世后,接任的几代君王更无所作为,河西之地也落入魏国手中。

  而秦国国内夷狄之风盛行,父子兄弟深夜内室杂处,屡有乱伦之事,民风上很不开化。这从直到后期秦始皇时,跟太后公然通奸生子的嫪毐都能得到封地便可印证。极为原始的秦地习俗,在文明化程度较高的东方诸侯眼里近于禽兽之行,与强国的形象极为不符。且秦人好勇斗狠,常为私利血流成河,在秦献公(秦孝公父亲)之前,内乱不止,国君数易,国力一落千丈。此外,宗室力量也非常强大,对君主权力屡有掣肘。

  为了提升国力,加强中央集权,新继任的秦孝公需要一场改天换地的革新,如此才能打开通往东方之路。

  这样看来,商鞅主导的这场变法是出于国君的意志,自上而下主导的改革。从变法过程来看,更是商鞅主动煽动国君的结果,缺乏自下而上的有力支撑。事实上,强化君主势力,增强国家实力,从根本上就是在挑战所有阶层的利益。

  这决定了从一开始,商鞅便要用强压的方式推行改革,他一人对抗的是除国君外的整个秦国本土势力。在秦国勋贵眼里,完全是商鞅在糊弄国君,从一开始他们就竭力反对这场变革。但以甘龙、杜挚为代表的秦国勋贵却在与商鞅的争论中败下阵来,年轻气盛又亟待有所成就的秦孝公鼎力支持变法。而底层民众对这场变革更是无所适从,即便在法令颁布整整一年后,国中反对法令的人仍有成千上万。

  通过愚民政策和赏罚分明的措施,商鞅暂时取得了底层百姓的支持。其中最为著名的事件是,他在国都南门放了一根木头,谁搬到北门,就赏给五十金。最后如期兑现。这说明了商鞅变法的说一不二,但也从侧面印证,百姓对变法只是盲从,并未真正理解。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兑现,那么还有什么法令不该遵从?商鞅的愚民政策有了起效,而鼓励农业生产、军功封爵等实质措施的确得到了底层百姓的拥戴。

  但极为残酷的什伍连坐制度和告奸制度被写入法令,让百姓极为惶恐不安。什伍连坐制人神共愤:邻居犯了罪,你必须揭发告官,不然一旦查出,相邻十家全部入罪坐牢。本来只是血脉上的纵向连坐被发展成地缘上的横向株连,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而告奸制度也非常残酷,不遵循便处以腰斩,逼迫大家相互揭发,人人都成密探,抛弃亲友,不顾情义,人人自危。

  底层百姓虽然能在军功封爵制和鼓励农耕生产中得到切实好处,但商鞅制订的轻罪重罚制度也能转瞬让这得到的一切化为乌有———好不容易种地丰收了,打仗斩敌首升官了,可是法令中却有无穷的陷阱等待着你,即便再小心翼翼,也在劫难逃。在商鞅层层密布的法网条规的罗织下,底层人民很难发自内心拥戴他。

  而变法在原有勋贵阶层引起的反弹更为强烈。第一次变法中最不能被他们接受的是军功封爵制———即使是秦朝的宗室,如果没有临阵杀敌,没有斩首立功,那么也不能加官晋爵。敌人的首级成了换取仕途升迁唯一的筹码。这单一的军功晋升制度,彻底毁掉了这些旧有高管的希望。

  而在第二次变法中,商鞅又推行了郡县制和废除井田制,把小的乡邑集中划分成了三十一个县。这对旧有勋贵的利益损害更为直接:这之前秦国和所有诸侯一样,实行封建制,国君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领主,他们占据国中的各块土地,有自己的独立王国。而这两项制度一旦实行,这些地盘便落入国君手中,而那些被委派管理这三十一个县的县丞、县令只是行政官员,完全听命于国君,随时能被更换。这样,绝大部分土地就集中到了国君手中。这两次变法彻底剥夺了秦国原有高管的特权、财富,也使商鞅得罪了整个勋贵阶层。

  什伍连坐、禁止私斗、鼓励告奸、军功封爵、推行郡县,这些制度虽各有针对侧重,但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对内部恫吓和掠夺的方式,整合整个国家的实力,强化君主威权,使秦国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如此变法的结果是,秦国的生产提升了———尤其农业大为发展,粮食补给充足;军中人人好战,军事实力显著增强,对外战争愈加频繁。

  但改革中部分极端的措施,损害了除国君外所有阶层的利益。只强国、不富民的政策必然会引起反弹。在商鞅心目中,国民越笨越好,越穷越好,如此才能利于内部管理,更加无所顾虑地为国卖命。

  商鞅的改革是强有力的,但也是虚弱的,因为得到最大好处的只有国君,他是商鞅推行变革的唯一推动力和支持者。除了变法制度本身,商鞅过于激进和苛急的方式更让他走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

  苛急激进不留后路

  商鞅被归为法家一类,他的前辈有李悝,后继有李斯、韩非。但从改革方式来看,商鞅的所作所为最为激进和苛急。

  商鞅身上具有极端的功利主义思想,这在其游说秦孝公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他通过宠臣景监求见秦孝公:第一次,用帝道游说秦孝公,不成;第二次,改用王道游说,依然不成;第三次,改用霸道,两人才相谈甚欢。帝道、王道、霸道相差何啻万里,而商鞅却能游刃有余转换,轮回兜售。由此可见,商鞅对自己的学说并无底线,只要君主所需,便欣然服从。而同时期的儒家却有极强的原则性,从孟子驳斥梁惠王言利便可见一斑。而商鞅所谓的霸道,就是单纯的富国强兵,本身就是急功近利之举,没有百年基业的长远打算,是促使秦国崛起的速成模式。而这切合年轻的秦孝公的心思:久远,吾不能待。

  另一件事也是商鞅毫无原则的印证。商鞅率兵攻打老东家魏国,他与魏国将领公子昂是旧识。两军相对,他利用老交情,相约公子昂前来和谈。话说得极为动听:不忍心攻打,不如相见喝酒罢兵,两家和好。公子昂信以为真,结果觥筹交错之后便成了阶下囚。商鞅趁机大破魏军,迫使魏国交还夺走的河西之地,而魏王也吓得赶紧迁都,远避秦国。从这可以看出,利益才是商鞅唯一遵循的原则。

  除了不讲原则之外,在对待内部反弹上,商鞅的处理方式更为激进,为改革而改革,不留一点后路———不给别人留,更不给自己留。

  他在法令的推行上毫不手软,不给人一点回旋的余地。变法之初,很多百姓不解;后来新法实行,这些百姓又夸奖新法便利。结果商鞅毫不领情,说这些百姓全是搅乱教化之人,下令将他们全部迁徙到边疆去。在他眼里,法令只能执行,不需要理解,更不能议论和更改。这种说一不二的极端作法具有强烈的反智倾向,与法家一向主张的愚民政策完全吻合。而据刘向的记载,商鞅曾在渭河行刑,一次便杀人七百,“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原因只是这些人触犯了新法。

  而在与秦国勋贵高管的争斗中,商鞅更是不留后手。第一次变法时,由于太子犯法,商鞅便杀鸡骇猴,处罚了太子的师傅公子虔,还将另一位老师公孙贾处以墨刑(脸上刺字)。而第二次变法时,商鞅为树立权威,又把八年杜门不出的公子虔拉出来割了鼻子。

  由于得罪之人太多,商鞅非得车乘十数,前后甲士持刀护卫,十二分警戒,方敢出门。而之前与他一样来自外地的秦相百里奚,也在秦国推行改革,却可便服出行,不用车乘护卫,武士相从,到处受到爱戴;死的时候更是举国伤悲,男女流泪。这与商鞅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对这种极端激进的方式,商鞅自己也意识到国内积怨已深,他亦担心过今后的出路。贤人赵良曾苦口婆心劝慰过商鞅,让他归还封地,缓和民情,不然长此以往,灭亡指日可待。但此时的商鞅已积重难返,对这番话置之不理。

  二代接班自掘坟墓

  商鞅在秦国纵横十几年,国人敢怒不敢言。秦孝公一死,他便失去了唯一的护佑。

  被商鞅割掉鼻子的公子虔率先反扑,告发商鞅造反———这的确是诬告,以商鞅的实力是绝对不可能造反的。而被商鞅得罪过的秦国新任国君也不验证,立即下令追捕商鞅。

  商鞅连忙逃亡,隐姓埋名逃到下关,准备投店住宿。结果被一口拒绝:“据商君之法,不验证身份就让人住店是要坐牢的。”被拒的商鞅仰天长叹,悔恨自己作法自毙。

  他只得从秦逃到魏,又被魏国拒绝———他用欺诈的手段俘获公子昂,被魏国人恨之入骨。

  最后他只得真的起兵造反,但却被那支由他倾力打造的虎狼之师一击即溃。最后,他遭车裂而死,举家被灭。

  事实上,虽然商鞅被杀,但他的法令几乎被原封不动继承下来。这说明新任国君需要他的法,但恨他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必须给原有勋贵一个交代。

  如果当初,他有所缓和,公子虔也不至于诬告;如果他给太子留有颜面,太子也不至于立即追捕(商鞅的政策毕竟对国君有利);如果他制订的法令不是如此严苛,他逃亡之际应该尚有落脚之地;如果他不是毫无原则地欺诈魏国,魏国为收揽人才,或许尚可收留他。但这一切假设,都被商鞅激进苛急的方式毁掉了。

  他只愿强国,不顾富民;只求国法,不怜私义;只顾公利,不计民生。公权至上、公利唯一的种种做法,只能导致内部众叛亲离:不仅是秦国原有既得利益者的高管阶层全力反对,那些客观上得到部分实惠的底层员工也怨声载道。一个连“弃灰于道者”都要判刑的政策怎会得到人民真心拥戴?

  他急功近利的国家主义害了秦国百姓———亲情淡漠,告密四起,人人自危;也害了他自己———二十年的荣光毁于一旦,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唯一的赢家只有国家,一切利益归于国家,一切荣耀归于君王。在无情掠夺了内部利益和尽力整合全国之力后,秦国蜕变成了一架势不可挡的战争机器,成为人人畏惧的虎狼之国,最后横扫东方。而商鞅之法的幽灵也随之潜入,贻害千年。

  作者原名赵波,青年文史作家,供职于浙江教育出版社,著有《后三国风云》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