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鉏麑贼盾:一个失败刺客的终极坚守


blueski推荐 [2009-10-10]
出处:土豆网
作者:朝圣者的孤独
 

摘要:藉着太史公《刺客列传》的大手笔,人们记住了专诸的鱼肠刺僚,因为他刺谋精妙;人们记住了豫让的赤桥击衣,因为他誓死报主;人们记住了荆轲的图穷匕见,因为那易水之寒。刺客们绝决死志,矢勇矢忠,故而为道德教化所一代代褒颂。可是,您可曾听闻过这么一个叫鉏麑的失败刺客,一个失败到主动放弃任务而以死来捍卫自己信念的刺客。当他被后世有着热爱奴才天性的主上们和无信的功利主义者们所遗忘抛弃时,是否还有人记得,作为一个人,他经历了怎样伟大的坚守……

闲话鉏麑贼盾:一个失败刺客的终极坚守


刺客,一个古老却从未衰老、神秘却永恒惊心的职业,踏着千年的血污、怨毒、信念与偏执飘然而来。无怪乎太白诗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在西方,刺客“Assassin”一词,源自于古阿拉伯语Hashshashin——在12世纪,某个伊斯兰教组织在刺杀“基督的军队”十字军之前,通常会服用一种叫Hashshashin的麻药以壮胆量。
而在千年前的东方,身处于征伐纵横的东周时代的刺客们,虽然同样是在为政治与意志焚身,但是他们理念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与西方完全不同。植根于贵族们的养士之风,掺融了市井游侠的豪野之气,各为其主的死士们在面对既有“春秋无义战”、更有公室大夫、诸侯将相之间相互倾轧的大争之世时,他们始终简单而毅然地恪守着忠、勇、信、义这些被他们及后世所共同最为珍视的品质。
于是乎,藉着太史公《刺客列传》的大手笔,人们记住了专诸的鱼肠刺僚,因为他刺谋精妙;人们记住了豫让的赤桥击衣,因为他誓死报主;人们记住了荆轲的图穷匕见,因为那易水之寒。刺客们绝决死志,矢勇矢忠,故而为道德教化所一代代褒颂。可是,您可曾听闻过这么一个叫鉏麑的失败刺客,一个失败到主动放弃任务而以死来捍卫自己信念的刺客。当他被后世有着热爱奴才天性的主上们和无信的功利主义者们所遗忘抛弃时,是否还有人记得,作为一个人,他经历了怎样伟大的坚守?所以,我们的正式闲话,便从这位被后人戏称为“史上最失败的刺客”的鉏麑所身处的那段历史开始吧。
当时的晋灵公夷皋,是晋国第二十六代国君,晋襄公姬欢之子,晋文公重耳之孙。文公重耳磨砺复国、征伐称霸之事自是史家佳话;而襄公亦有崤山败秦之功,后来他顺从老妈的私情而偷放了三名俘虏的秦将,两朝重臣先轸知道后愠怒异常,当着君主的面吐口水以示不屑,襄公也是毫不追究,可见其开明包容的气度。不过,两代中兴有为之君传至灵公,却不想子孙竟然会不肖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并且,影响了整个历史进程的三家分晋之祸,实质上亦是始于灵公之乱。后世史家评说这段历史,留给了我们五个大字:晋灵公不君!呜呼,独夫的政治,大概都是“其兴也勃”、“太盛难守”。①
根据《左传?宣三年》的记载,晋灵公的行为不仅残暴异常,而且十分变态、不可以常理喻之,是个研究变态心理学及古今中外暴君的变态心理行为的极佳案例。因为晋灵公不仅如所有暴君一样乐于横征暴敛,“厚敛以雕墙”,更有他独特的“嗜好”:“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②意思是:晋灵公喜欢站在高台上,用弹弓之类的东东去击射台下的路人,看着他们忙不迭地躲闪弹丸或者很不幸地被砸得鼻青脸肿,此公便会产生一种异常快乐的心理满足感;更恐怖的是,此公还残忍地将自己的一名厨子给杀害了——仅仅因为可怜的厨子先生给主子做的熊掌不熟。而且,他不仅不满足于将人杀死,还要将人分尸;不仅不满足于将人肢解,还要把尸块放入篓筐之中,并叫宫女们把篓筐顶在头上,在朝堂大殿中走来走去,看得大臣们一个个心惊胆颤。


不过,面对暴君如斯,我们的先贤并未表现出胆怯与奴颜,他们满怀着令后人惭愧的忧国尽忠之心,毫不顾因为忌触怒不可理喻的暴君所可能带来的厄运:用自己的风骨与信念实践着直言不讳的诤谏传统;用《诗经?大雅》诗篇里为政做人的道理,以及先代君主的事例来明白无误地指出现任君主的荒淫无道;并要求我们的独裁者先生立即认错改错,否则国邦危难、生灵涂炭。夷皋同志碍于君主大位的颜面,只好敷衍应允改过,可是,他似乎并没有丝毫的悔罪与反省,也更加没有停止折磨臣民的暴政。于是,大臣们尽职尽责,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谏申诉。这些大臣之中,有一号人物,叫作赵盾。名字很熟?是的,这位就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小武同学的爷爷赵宣子同志,至于后来三家分晋时的赵无恤赵襄子,则是他的六世之后。而且,无论后来赵氏孤儿的“下宫之难”,还是无恤先生的封邦建国伟业,都与我们现在所讲述的政治斗争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过,我们还是需要继续正题。
话说赵盾乃是进谏大臣中最有份量也是最活跃的一位,自然首当其冲,得罪了灵公夷皋。呜呼,“灵公心怍焉,欲杀之”,灵公心里那叫一个不爽啊,天天在老子面前说老子不是,老子能容忍你吗?诸位别嫌话糙,这心理自古有之,即使现在的“人民好干部”也毫不例外。不信的话,您大可在网络搜索引擎上键入“因言获罪”四个字,以观世情。于是,我们亲爱的、没有继承父亲宽大心胸的暴君先生至少先后计划了两次针对赵宣子的谋杀。其中首当其选的谋杀方式,便是我们所叙说的核心——刺杀。
如同文前所说,一次出色的刺杀行动,往往是干净利落、不留把柄的,极适合于这种残酷毒辣、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想“和谐”谁就“和谐”的政治阴谋。于是,在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中,晋灵公同志精心挑选了一位最强者来执行此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此君就是鉏麑!鉏,同锄,农具是也;麑,音尼,狻麑之兽也。这个怪异的名字似乎很符合先秦时代的一些非贵族的中下层人士直接以动植物或其他物件为名的特点,所以我们也就不再继续大惊小怪了。


鉏麑君既得君命,便在一个三更天出发了。他施展轻功绝技,就轻轻松松、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老赵的府邸。在全面视察了赵府的建筑结构和装修布局后③,终于在正厅找到了刺杀目标——赵盾先生。于是,鉏麑君悄悄地倚在窗户边上,通过漏缝向内窥视情况,准备把握时机、谋定而动,好一刀结果了那屋子里的老小子。
咦?现在的时机就很好啊,正是三更天,那老小子还在屋里打盹呢,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可是他无意又一窥,转念一想,不对呀,这大半夜的,老小子不到卧榻上安眠,竟在正厅里打盹?于是他仔细再一打量,乃见:赵盾先生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穿戴着朝堂礼服,显然是在做好上朝的准备;可是这天还远未亮,上朝的时间更是远远未到,很明显,为了不失国臣礼仪风范、亦不耽误丝毫时间,赵先生就坐在案几之前,用手撑住脑袋,将就着打一会儿瞌睡。目睹此情此景,鉏麑不禁泪流满面——无疑,赵宣子的瞌睡相深深感染了他。
回首望了一下尚是朦胧混沌一片的天色,小鉏同学无比敬慕地感叹道:“真是人民的好干部啊,这么不辞辛劳,这么尽职尽责!”
可他脑筋猛然一抽:“不对啊,我是来杀他的,赞叹他做鸟?可是……”他立即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转念想道:“可是我若宰了这位如此伟大的人民好干部,不就是跟人民对着干吗?违背了民众的利益,那就是不忠于社稷国家呀。堂堂男儿大丈夫,岂能做不知是非的不忠之徒?对,不能杀他!”(这里有意思的是鉏麑所说的“忠”的概念,因为根据鉏麑君的概念,“忠”的意义似乎是由民众与社稷所赋予的,而非仅由独夫的个人意志所决定;昔时齐侯问晏子忠臣的标准,晏子答曰,社稷有难,君王出逃,臣子不跟着走,所谓“良臣死社稷,不死昏君”;这些似乎都与把自己祖宗否定惯了而习惯于轻易将“忠”简单划为奴才对于主子的一种愚忠的我们现代人的所知有所不同;这样一种变化,很是值得思量一番。)
但他再次一转念:“还是不对啊!我不杀他是可以保全自己忠义的节操,可是我对晋公大佬的承诺信约呢?承诺过却又不去做,我岂不又成了与畜生无异的无信之人?纠结啊,无论我怎么做,不忠、不信的耻辱恶名我都要背负其一!看来,只有死才能捍卫我的尊严与气节了!”言罢,鉏麑君瞅准了赵先生院中的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便毅然决然地一头撞了过去……
呜呼!在晋国公室与士大夫们影响了一个时代格局的且惨绝人寰的腥风血雨和阴谋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一个名字生僻,而且后世也不会被太多人所及记得(即便记得了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呢?)的小小刺客,却如此坚决地在历史幽深的角落里做出了死的抉择。如果仅仅以一个纯刺客的身份去看待鉏麑的死;或仅仅以一个效忠主上的臣属奴才的身份去看待鉏麑的死;抑或说作为一个刺客和臣属却以这样的死而收场,真的是很不“合格”啊!
尽管尽职的刺客们从来都恪守着忠勇义信的执着理念,可对于那些肉食者而言,剥离掉人的属性,奉命夺去特定人物生命的刺客的真正本质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件无所谓良知人性的不见天光的杀戮工具——尤其在这诡谲悲惨、充满怨毒的政治斗争中,唯有利益的驱动和消灭异己的存在,才是全部意义的所在。


剥离掉人的属性,效忠主上的臣属奴才又是什么呢?特别是在历史长河的中,那些威权愈来愈盛的主上们和腰杆愈来愈低的奴才们媾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能说,他们最终由坚贞的信仰捍卫者而堕落成为了肉体与灵魂的双重附庸,以主子的意志为意志的无人格者,屈从权势的怯懦者。以这些标准来看,违背君命、放弃刺杀的鉏麑真的是死得“一毛不值”啊。可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着自己的独立灵魂的人,鉏麑君的身上却在向我们昭示遗失已久的先贤们恪守信念、捍卫尊严气节的信仰。并且,正是他的死义,才更加使得上文不惜赘言、调侃而叙的种种贤良、残暴、背叛、忠诚、污浊与浩气更加鲜明清晰——这泯灭人性的斗争终被一个人所照亮!
在无数个生死抉择的瞬间,决死的意志向我们昭显的,都是生的凛然与伟大——因为相对于那些可怜巴巴的怯懦者,你永远能够感受到人所拥有的崇高的理性和不屈的坚守。即使平凡庸碌且无缘于历史的风口浪尖,一个无比卑微的人也必然会在命运的沉浮中历尽和先贤一样伟大而痛苦的挣扎与抉择,便是我们这些苟于安命的不肖后辈也毫不例外。
无论在做何种抉择时,我们是否还能保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和完整的人格?礼崩乐坏之下,我们是否真的只能懦懦而泣:我们真的已退化成为一个懦弱、功利、不知羞耻而贪生怕死的民族?浮躁暴戾之上,我们是否还能否坦然自问:无论何种情况,我们都始终在坚守着一些永不会被抛弃的东西——哪怕这坚守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①:“其兴也勃”: “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见于《左传.庄公十一年》;“太盛难守”:见于《墨子?卷一?亲士第一》
②所有引号中的内容,均出自《左传》。
③ “全面视察了赵府的建筑结构和装修布局”这个戏谑的说法并不是随口乱说,参考自《春秋公羊传》:“赵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趋而出,灵公心怍焉,欲杀之。于是使勇士某者往杀之,勇士入其大门,则无人门焉者;入其闺,则无人闺焉者;上其堂,则无人焉。俯而窥其户,方食鱼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