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干木:士子见用之道的最高境界


blueski推荐 [2009-11-30]
出处:blog
作者:大鸟先生
 

在去介休之前,我只知道绵山是介子推的绵山。

    登上绵山之后,我才知道它还是段干木的绵山。

                           

    山涧苍翠潮润,溪流潺缓悦耳,沿着幽然无人的蹊径独自行走,实在是一种大惬意。

    于是,就惬意地想,一场大火可以将整座山烧成焦土,山喘口气,还是得以葱郁了;一场大火可以将一具肉体吞没,但人自那瞬间却得到了永恒。山以人名,人籍山存,端的相得益彰。山和人,其实谁都没有损失什么,或者说因此还都得到了增益。当然,获利最大的是历史,它无偿收藏了一段永久的佳话。

    就这样没心没肺地走着,忽见有木牌竖于道侧,忙凑上去细读。一抬眼,大吃一惊。“此段干木当年隐居后经常会友的地方。段干木,战国时魏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拒不做官,魏文侯登门拜之为相,他决意避而不见,逾墙逃来绵山。文侯每乘车路过绵山,都要向他伏轼致敬。《大唐汾州抱腹寺碑》有‘轼干木之故里’记载。”

    段干木是不陌生的。《史记·魏世家》有“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的记载,《上古先秦歌谣》也有“吾君好正,段干木之敬。吾君好忠,段干木之隆”的吟唱,但在这里遇上,却十分意外。

    牌子上的表述,显然是撰写人出于对历史的一知半解。寥寥数字而错误多多,首先段干木是晋人而非魏国人,他虽狷介自傲但隐于的是市而非山,坚持拒不做官但没有坚持不作帝师,也没因魏文侯而避居绵山,魏文侯的伏轼礼敬,更非路经此处。

    关于这点,皇甫谧《高士传》记载得很充分:“木,晋人也,守道不仕。魏文侯欲见,造其门,干木逾墙避之。文侯以客礼待之,出过其闾而轼。其仆曰:‘君何轼?’曰:‘段干木贤者也,不趣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驰千里,吾安得勿轼!干木先乎德,寡人先乎势;干木富乎义,寡人富乎财。势不若德贵,财不若义高。’又请为相,不肯。后卑己固请见,与语,文侯立倦不敢息。”

    形胜气佳的一处人文山水,常常因几行点缀其间的穿凿附会文字而大煞风景,这是现代旅游业欺负历史常识的表现之一。

                           

    偌大一座绵山,只游走着一个介子推在里面,太过寂寥了。把段干木也一并请来,起码让兴高采烈的游人,在猛然接触到这个陌生名字时,稍稍愣会儿神,也不失为一种温和意义上的扫盲,礼貌姿态下的启蒙,总归是好的。

    这都不在话下,我感兴趣的是段干木的见用之道。

    一个让魏文侯毕恭毕敬,过其门则伏轼敬礼,听其教诲则长立有仪的人,一定非等闲之辈。子夏是孔子嫡传弟子,段干木学于子夏,是圣人的徒孙,那当然非同小可。

    用魏文侯的话说,段干木优点在德行,我的优点是势力,他的长处是道义,我的长处是财产,可势力比不上德行,财产比不上道义啊!事实上,段干木的经国治邦策略的确非同小可,《史记》传神地记载,“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所指的贤人,其中量级最大的一位就是老段。

    《淮南子》云:“段干木,晋之大驵,而为文侯师。”

    出于人格的钦敬,司马迁几乎把《吕氏春秋》里那段描述全部照搬过来,“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见翟璜,踞于堂而与之言。翟璜不悦。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汝欲官则相至,欲禄则上卿至,既受吾赏,又责吾礼,无乃难乎?’”而我看得饶有趣味的,是魏文侯率直的回答,还有分寸感把握极好的礼遇等级。

    翟璜一不悦,他就与段干木差了品级。这个品级可能不是才干和能力,而是见用与被赏识的本事。

                                      

    作为孔门再传弟子,经世致用思想一定也紧紧裹挟着段干木,他不会没有极强的用世进取之心,以及强烈的社会价值关怀,师叔间的那段对话,在他耳际响彻得比我们宏亮,“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

    但怎样被见用,他思考的比我们深刻的多。那就是,有济世才干绝不可干谒求售,否则价格就大打折扣。

    师爷孔子是个多鲜明的例子。“如用我,为东周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 周游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叫卖自己,屡屡感叹命运不济,可惜还是没人用他。

    他的晚辈同门孟子又是一例。冲着梁惠王“卑礼厚币以招贤者”,不远万里,来到魏国,王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的回答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远路来的仁义不解近渴啊,结果呢,孟先生指着梁惠王鼻尖出了粗口——不仁哉!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只好回转身,回家述仲尼之意,奋笔疾书《孟子》,再就是喝口茶,漱漱口,盘腿养自己的“浩然之气”吧。

    段先生不会再去傻乎乎这样干。走的路线仍出自师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持狷者的自适、独立的操行,以“避”代迎,以逾墙的“逃”代倒屐忙不迭地接。

    在这点上,庄子与颜斶和他很相像。齐宣王召见颜斶,说,斶,到我面前来!颜斶说:王,到我面前来!宣王不高兴了,颜斶解释说:我到王面前是仰慕权势,王到我面前是以礼待士。与其叫我仰慕权势,不如大王以礼待士。齐宣王想留下颜斶,颜斶却坚辞,说:“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玉生于山,但当它被制成玉器时,山就被破坏了本气,根本。他腰板挺得很直,“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所以后人评价,斶知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但段干木的拒仕却又不那么彻底,或者他本意上就不准备拒,所以也就不逞一时之能,甩甩袖子,傲然离去,像介子推那样背起老娘往深山里钻,最后活活被烧死,那样的傻事,聪明如老段,是坚决不干的。

    身处庙堂,有金殿对策的殊荣,也有诚惶诚恐的苦恼,游走魏阙,有光宗耀祖的显赫,也有唯唯诺诺的窝囊。没有作帝王奴才的打算,脊梁骨又不缺钙,而且有济世为民的真心,那么仕进,就处于两难之境。

    中国帝王群体人格特点,是以天下为刍狗,唯我独尊,所以什么都敢,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敢教日月换新天,唯独不敢的,是承认人而生来平等。像古罗马的卡米勒斯打完胜仗后被群众误解为阴谋称王,则畏罪逃走,像布鲁图斯听到群众职责其住宅豪华,就拆掉在最便宜地段重建,并将前后门敞开接受市民监督,在中国是天方夜谭。干了那么多错事的汉武帝老年时下了一道罪己诏,就感动得历史直想抽鼻子,赵简子听任谔谔之士周舍拿着笔站在门口记录他错误言行,就让历史觉得他开明通达、勇于纳谏,这在西方是不值一提的。

    典型如赵国的公仲。赵烈侯对公仲说,寡人有喜爱的人,能让他尊贵起来吗?公仲回答的很委婉,使他富有你太可以了,但让他尊贵似乎就不是很好办。;烈侯说,那好,有两个歌手,我要分别赐给他们一万亩田,公仲说是。但他没有执行,后来烈侯催促,公仲仍拖着没办,再至后来烈侯忽然改变了主意,叫公仲不要给歌手土地,公仲仍说是。他是人臣的典范,即要做好人臣,既不能对抗、顶撞帝王,又不能唯命是从胡闹,那就只能在阳奉阴违中等待上司的自我改正与完善。

    晋阳被围,城内已经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大臣高共对赵襄子仍礼节如故。战后论功,无任何战绩的高共得头赏,赵襄子给出的理由是:危难时刻,只有高共不失臣下之礼。

    你看,有着真力弥漫、无拘无碍个体精神力量的人,有着充塞天地、至大至刚丈夫人格的人,想要经世纬地有一番作为,多难?有着一双慧眼的段先生虽拒不仕进,却不妨当当帝师,如此既被见用,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又免去了作臣子下僚的役使,不在帝王的呼来喝去中受鸟气。实在是高!

    百度了一下,搜出两位为老段吟诵的人。一是唐朝的吴筠,他写的是,“干木布衣者,守道杜衡门。德光义且富,肯易王侯尊。”一是著名的左思,他讴歌的是,“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

    两相比较,左先生要输一筹的。这和文字本身无关,我说的是识别力。

    算上岭上多白云的山中宰相陶弘景,还有厚颜无耻的鄙人大鸟先生,由史以来,参透段干木的一共就仨。

    如果你同意,阁下将是第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