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祖烈烈(八)


编辑:桐风惊心 [2009-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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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每到半夜——相当于现在四点钟的时候,盘庚就睡不着了,即便喝上一些酒,也没有睡意。酒精的力量使得他头颅闲适又虚无。夜已极深,所余下的又已很薄,盘庚便坐起来,点上原始蜡烛——芦苇的烛芯被布条裹上,布条再浸以油脂,等着天亮起来。盘庚思索的事情,大约正是迁都的事情。
   在这个都城里,人心全是旧的,忧烦全是新的。
  盘庚所忧烦的事情,我们谁都不知道。在盘庚以前的一百多年间,商人突然迁都了四次,最终从中原迁到了山东曲阜。如今盘庚也要动了。关于商人迁都的记录很多,所谓“殷人屡迁,前八后五”(《西京赋》),商汤以前的祖先迁徙了八次,商汤以后五次。盘庚是最后一次。
  商人为什么要迁都,古往今来众说纷纭,最流行的解释是躲避水灾,不过,商人迁来迁去,一直在黄河两岸不远,并没有躲开水。并且甲骨文的记载中也没有河患的信息。另一种说法是反奢侈,迁到新的艰苦的地方去,锻炼灵魂,去掉奢侈之风。用自虐的方法以淘汰奢侈之风,古今中外还真很罕见,而且商人几十年就迁一次都,应该还没来得及积聚起多少奢侈。
  阶级斗争也是一种解释:城里的有钱人越来越有钱(有贝壳),而穷的越发叮当响,贫富斗争,搞得社会不安定,所以搬迁一下,富人被迫丢下好多财产宝贝,穷人也有了新的创业机会。古往今来,贫人与富人之间的斗争,确乎处处存在,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是穷人起义这一条路。穷人搬家流亡的,比比皆是,而让地主搬家,却恐怕是死也不肯的。
  还有人认为当时的农业属于粗放经营,一块沃土耕种久了,慢慢失去肥力,所以需要不断变换耕作的地点,就像在固定一个饭馆吃腻了的人要换个饭馆一样。不过,仅仅为了改换耕地,何必一定要迁徙很远,附近百十里就没有好地吗。而且商朝中期以后,人们就再也不迁都了,难道农业技术突然大跃进了。
    盘庚在给群众训话的时候,也没有向我们暗示迁都的原因。只是让我们感觉,迁都是那么的急惶惶,而且理由不可示人。
  事实上,我认为,商王更替的王位争夺导致了新王倾向于变换政府办公地点,以求脱离敌对势力干预。商汤时代制定和实施的“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本身潜伏着动乱的因素。因为继位之弟往往不肯把王位再交还哥哥之子,也就是说,他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于是出现哥哥的儿子与弟弟的儿子,争夺王位的局面。这种暧昧不清的落后的继承制度,我们在后来春秋时代的楚国、吴国还会再次看见,并且在骨肉相残的过程中成就了一个名叫做专诸的刺客。
  到了商朝第十七位商王盘庚时代,“兄终弟及”制所导致的混乱,已经不再是理论上的推测,而是事实了。死去的商王把位子直接传给儿子,还是交给弟弟,弟弟的儿子与自己的儿子之间的斗争,因此引发的内讧,已经连续发生在了九届商王身上。
  诸侯们看见商王自家打得热闹,也就撇着嘴不来进贡了,不把商王当回事了。商朝进入史书上所谓的中衰。
  盘庚的哥哥叫阳甲,阳甲驾崩以后传位给了盘庚。据《史记》:“帝阳甲崩,弟盘庚立。”盘庚作为弟弟接了哥哥的班,而没有让哥哥的儿子接班,这使得他难免心情不安。哥哥虽然是个好人,但哥哥的儿子,以及相关的利益人,想法却会多种多样。曲阜这里是哥哥一家所管熟了的地面,到处都有哥哥一家的老部下与支持者,势力盘根错节。盘庚每到夜晚都担心有“专诸”那样的家伙破窗而入,志愿为哥哥的儿子取回王位。这也是他四点钟就爬起来,握着青铜短刀不敢再睡的原因。商朝中期,开始有较多青铜器了,逐渐迈入青铜文明。盘庚有理由让自己离开,去一个艳阳高照的安全地方,享受自主自在的王者快乐。但是盘庚在群众集会上不便如此说明,只是一再强调,迁都乃是先王的意旨。所谓先王,就是祖先们,说准确一点,往届已死的商王们。当时不能引用马列,只能引用先王。
    盘庚说:“我们的先王总是保护人民,总是为人民利益而搬家,从不留恋原有的都邑。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先王们的故事呢?我想搬家,以安定局面,可是你们不能体会我的苦心,反而大大地糊涂起来,发生了无谓的惊乱,想以你们的私心来改变我的主张,这真是你们自寻苦恼。譬如乘船,你们上去了,只是不解缆,岂不是坐待船朽吗?若是如此,不但你们要沉溺,连我也要玩完。你们一点也不审察情势,一味怨恨我的迁都指令,试问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盘庚的心思不敢直讲,把话说的含糊其词,人们越听越不理解,于是他只好借助恐吓:“以前,你们的前辈事奉我们先王,非常老实。现在,你们不听话,不肯离开这里。我们先王就会在地下告诉你们的前辈,让他们的灵魂好好地整治你们,到时候你们受罪该死就晚啦!现在我的计划已定,谁要不从,我就割谁的鼻子,灭了谁的种,一个都不留。”
     大家吓得一捂鼻子,只好跟着盘庚上了已经准备好的船只。盘庚迁都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场高层权力斗争,所以才对民众威胁利诱。而且看他的样子,实在着急,好像针对他的“枪击案”就要发生了。盘庚讲话所面对的听众,并不是一般群众,他也不可能把全城人喊来训话。听众应该都是一些商王朝大家族的头面人物,所以才有“你们的前辈事奉我们的先王”之语。这些家族是王朝统治的重要支柱,所以盘庚必须带着他们走。
  大家上了船只,抛弃了旧有的财富(除了成串的贝壳方便套在脖子上带走,其它粮食房子都没法要了,虽然据说商人驯服了大象作为运输工具,但总不能也把良田都拉走吧)。这帮迁徙者,不外乎分成这三类:支持盘庚的家族,中间派的家族,还有反对派的家族——亲哥哥阳甲的家族。反对派的家族们也明白,到了新都,盘庚是将不能保证他们再享有从前面积的土地。一次迁徙,就是一次权力与财富的重新洗牌。他们将不再具备从前的地位。但不等他们犹豫,已经被裹着来到安阳(河南省北部,如今的殷墟),一看到处都是陈旧不堪、破破烂烂,过惯了好逸恶劳的生活的他们,更加来气了。于是开始散播流言、盅惑人心,开始向盘庚叫嚣。他们说:“盘庚不是借助先王的意旨吗,那我们就搬出比先王更厉害的上帝来。我们要求占卜!”这倒好,这位东方的摩西忘了借用上帝的势力,反到他的对手们想到了。
     占卜,是把居住在缥缈天上的上帝的意见,传达给三维空间的人们的一种途径。这个梳着商朝大辫子的上帝(有时候也把辫子盘在头上像阿Q那样),可以向人间投下一种阴影,人们来阅读这种阴影,作出极具价值的结论和预言,得知搬家的事到底对不对。这种宝贵阴影,都投在什么东西上呢?答曰:投在牛羊骨头上,也投在乌龟壳上。乌龟由于活的长,见多识广,成为占卜的最好载体。最灵验、效果最佳。于是,乌龟盖子脱颖而出,越来越受到人们青睐,而生活在中国大地河流湖泊上的乌龟们,则倒了大霉。好的灵龟的壳,因为价值不菲,经常是外地诸侯进贡来的,甚至来自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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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

  大家族头面们要求盘庚举行隆重占卜仪式,请求上帝旨意。盘庚是个年轻人,不怕叫板,立刻命令神职人员在乌龟壳上(多数是乌龟肚子那块壳)刻下当时开始出现的甲骨文,用甲骨文提问上帝:“迁都是对的!迁都是不对的!”这是一个双项选择题,让上帝选择正确答案。当然,有时候还出四项选择题,比如:“其自东来雨。其自南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北来雨。”这是向上帝问雨从哪个方向来。问题旁边还刻上出题者(神职人员)的名字以及出题时间。而载有题目的卷子,就是这个乌龟壳。
       接着,神职人员在乌龟壳背面钻几个浅窝,用火烧灼浅窝,就会开裂出一些纹路,这些纹路就是上帝在考卷上的作答。神职人员赶紧判卷子,这需要专业训练,他们能够从纹路翻译出上帝的语言。上帝回答得很细致,比如“大雨”、“小雨”、“雨小”、“雨少”、 “多雨”、“疾雨”、“雨不疾”、“纵雨”、“延雨”、“退雨”、“去雨”,看得出上帝是个有耐心的人。神职人员把翻译出来的意思刻写在纹路旁边,这就叫做“卜辞”。
  关于这次该不该迁都,上帝的答复(卜辞)是:“迁都不对。”——不知道上帝是怎么搞的,总之,神职人员从纹路上读出,迁都是个历史错误。盘庚的脸立刻绿了,反对派的大家族们则欢喜雀跃,恨不得立刻跑在城里乱喊。《左传》引《夏书》曰:‘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意思是占卜的官员是先有了意志和主意,然后再用元龟体现。占卜实际是神职人员的人意。
  不过呢,人们也意识到了占卜可能不准确,上帝要是不知道信口胡说怎么办,或者上帝喝多了瞎说怎么办?于是采取反复占卜的办法,多问问不就准了吗?于是隔上三五天,又问同一件事,看看上帝是否忘了上次撒的谎。另一个办法是同时使用好几块乌龟壳,问同一件事情,然后看看一致不一致。一般是三块骨头,商王拿着一块卜,占卜经理和占卜副经理各自拿一块,这也就是“三人为众”的原始出处,表示三个人的意见可以代表众人。
  经过三次占卜,上帝的意见非常明确,都是不应该迁都。盘庚的脸变成紫茄子,朝着神职人员投去愠怒的一瞥,并且当即耍赖,说上帝的意思不准。(这实际上,或许是神职人员在故意给他捣乱呢。纹路该怎么解释,还不是神职人员自己随便说了算。很多迹象表明,商王朝自创建以来,神职人员就日渐形成了一个可以跟王权相抗衡的团体,这种斗争还将一直延续到后代,并且在武乙时代达到高潮。)
  盘庚再度把贵族和政府大员们召集起来训话:“像你们这样,这几天来到处乱跑,擅用谣言煽动人心,他把上帝的话叫做谣言。恐吓大众,毒害小民,不把我规诫小民的语言,准确及时向下传达。这样闹下去,当然就会像上帝说的,迁都成了一件坏事。占卜不占卜,还有什么意义!我是根据先王的法度办事,我没有失德之处,你们不要忘了,我的威严好像烈火一样旺盛,我是你们的王!你们遵从我,就像把网结在纲上,才能有条不紊(成语出处)。要知道,即使你们象野火一样在大地上焚烧,使人近前不得,但我就能有力量来扑灭。如果一定要弄到这种情况,那是你们自己惹出的祸患,就不要怪我错待你们了!”
     盘庚发了一通火,擦擦汗,恫吓完了。又转而和颜悦色,劝诫政府大员们办什么事都要同心协力,意思是和为贵,跟中央大王保持一个思路为好。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闹了。最后又说道:“过去,我的先王和您们的前辈,一起过着安乐而勤劳的生活,我怎么会对你们动用非分的刑罚呢?如果您们乖乖地继承前辈勤劳的传统,我决不会掩盖你们的美德。国家治理的好了,是大家的功劳;治理的不好,是我一人的过失。从今以后,你们努力做好份内的事,不许乱说乱道。我也会把你们的前辈和我的先王一起祭祀,好了,让我们一起恢弘上帝和先王的意志,一心建设家园吧。”盘庚真是个了不起的演说者啊!
   反正都已经来安阳了,人们看看再闹也没有真回去的可能,反对派们发现人群的热点已经转移了,大家热衷的东西都是建设新家园了,在安阳好好的生存下去是第一要事。没有人还有闲情逸致跟着反对派折腾。并且迁都也打乱了反对势力的格局,削弱了反对派的实力。气质刚强的盘庚成为大家拥护依赖的对象,并在新的家园重建起另一番秩序与生活。据说百姓由此生活安宁,商道复兴,诸侯来朝,形成商朝中期的一段人心振奋的时光。
  这就是盘庚迁都的故事。上述根据《尚书·盘庚》的记载。
     
  与盘庚同一时期,西方也有一个叫摩西的人,正离开埃及走向通往未知的福地的路上。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的犹太民众离开埃及。但埃及是当时西方世界文明程度最领先、最繁庶的地方,谁愿意离开呢。宁可在这儿受迫害当狗,也不愿意出去到旷野里当狼。摩西费了很大劲,才说服了这帮人跟着自己上路。一路上,还是有些人唱反调,鼓动着闹事,嚷嚷着不走了。摩西只好给他们训话,但是没有用,于是他只好假装见了上帝(他的上帝和盘庚的上帝长的不一样),还专门约定了“十诫”给自己撑腰,又不停地拿出上帝显灵之龙卷风来,连哄再吓,督促着这帮人,费尽千辛万苦,去寻找他们的耶路撒冷。
  
  盘庚,是位东方的摩西,带领自己人迁都的时候,上帝却没有帮上他的忙。反倒在占卜的时候,上帝帮了他的倒忙,认为迁都是错误的。这很有可能是神职人员在搞鬼。盘庚时代的神职人员,对政事颇有发言权,这有点政教分离的意思,这似乎从商汤以来就有这个苗头了——商汤差点被神职人员贞人烧死。
  现在把目光投到盘庚时期的埃及,这时候的埃及帝国,也存在着政教二元的斗争。法老“埃赫那吞”(约公元前1379-前1362年在位,盘庚是约公元前1300-1250年在位)也对阿蒙神庙的祭司集团进行了坚决打击,把阿蒙神庙列为虚妄而封闭之,财产没收之,祭司驱逐之,凡公共场所刻着的“阿蒙”(太阳)字样悉被剥除磨灭。然而,阿蒙神庙祭司集团盘根错节的势力并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法老埃赫那吞也实行迁都另辟蹊径,给帝国带来了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之后,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祭司集团给埃及上空笼罩上的陈腐气氛和僵化管理、霸占的巨大土地以及凭空消耗着的大量财富最终拖累了埃及。宗教权与王权并立,原本是个好事情,互相制约得好,有利于民主。但并不是并立就一定会制约,在没有磨合探索出一个有效的制约机制时,并立反倒徒然增加了许多分裂和动荡。
  除了内忧,还有外患,这一时期,两河流域北部崛起了一个赫梯王国,赫梯人在全世界范围内第一个发明并大量使用铁器,率先进入了铁器时代!(中国盘庚这里则刚刚有了点儿青铜器)。赫梯王把铁视为专利,不许外传。埃及法老得到少许铁片,锻打成刀,视为珍宝,用黄金象牙配其刀柄。铁制武器和铁制工具给了赫梯人以力量,使得他们迅速走向扩张之路,与埃及争夺对叙利亚等地区的霸权。
  埃及法老“拉美西斯”,在约公元前1304年,动用倾国军马北上与赫梯人展开了一场古代世界的最大规模恶仗,双方各自动用了两千辆战车和各自三万战士(这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商汤革命的时候才有战车七十辆,六千人)。由于埃及法老拉美西斯孤军突进,遭到围攻,拼死抵抗,情急之下甚至放出护身的战狮扑向敌人。幸亏赫梯军人因抢夺财物而队形分散,埃及援军亦及时到达,才避免了法老的被俘。
  这场发生于我国商朝中期盘庚时代的西方大战,又以拉锯战的形式持续了十年,终于把埃及帝国拖垮。埃及从此由盛变衰,四分五裂,不断遭受外族人的侵袭的局面持续了八百多年,直到公元前525年(我国的春秋时代),埃及被新兴崛起的波斯帝国吞灭,从而彻底宣告了古埃及文明的终止(距今五六千年前-公元前525年)。西亚两河流域的新巴比伦王国和文明,也是同一时间亡于波斯帝国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