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三)


编辑:桐风惊心 [2009-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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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按照《尚书大传》、《诗经》的记载,以及司马迁在《史记》中所承认,西伯在岐山大本营称王以后,第二年就急不可待地发动一系列军事进攻,表现的非常好战。首先他伐剿了岐山附近地区的犬戎,然后向北七十公里进攻甘肃灵台地区的“密须”,再向北四十公里攻破甘肃泾川地区的“阮”“共”等方国。这些战斗使得西伯——这时候应该叫他周文王了——解除了自己在西方、北方的后顾之忧,从而可以全力向东。(跟努尔哈赤先行统一东北的路数一样)。《史记》:“明年,伐犬夷。又明年,伐密须。又明年,伐崇侯虎,而徙都于丰。”
     周文王对其附近诸侯的一系列攻伐行动,才是周边的“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的根本原因,而不是行仁义使然。这些军事行动,使得它成为了陕西“关中”西部地区的霸主。(所谓“关中”,就是陕西省四周被群山包裹,只有四个方向有关口可以进出,故称“关中平原”。)
     周文王为求整个占稳陕西的“关中”之地,很快又组织了对陕西关中腹心地区的诸侯崇侯虎的征伐。
  崇侯虎是崇国诸侯领导人,崇国位于今西安市以南的户县地区,是商王朝插在陕西腹心的一颗钉子,用于防着周文王的。崇城的防御设施庞大而坚固。周人进攻了三十天而崇不降,战斗打的非常激励。《左传》: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周文王不得不命令周军撤出战斗进行整顿(据司马迁说又是去修文德了,修完文德,崇侯虎就投降了)。
  其实按照《诗经》的描述和《左传》记载,周人暂停攻城,却是去建造了大型攻城器械去了。然后集中兵力,修筑土山,从土山顶上用刚刚新造的长钩、云梯、临车、冲车等大型攻城器械(前三种是靠近城墙,从上方进行殴打,后一种是从底下破坏城门用的),一举攻克崇城,灭了崇国。崇侯虎战死被诛。整个过程中,显示了周人战斗中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手段。而且围攻了三十天还不罢休,显现出周人可怕的嗜战决心,被他盯上的地方,不被整个端掉绝不收手。他们满眼放着的,是狼群在夜里凝视你时、朝你冲锋前的,充满死亡暗示的冷凶之光。
  不是说周文王是个大圣人,修文德然后诸侯来归吗,怎么也会有这么血淋淋的残酷进攻的场面呢?这可跟圣人的形象有所不符。而且这种进攻的对象,前后还有其它很多。
  周人没有因为动用野蛮的武力而惭愧,相反,他们把这次攻崇城的过程,包括使用诸种大型攻城器械的场面以及砍了很多首级的实况,得意洋洋地编成满押韵的歌写在了歌颂周人建国过程的《诗经》的相关篇章里边。这恐怕不是一个行仁义国家的文化特点。 《诗经》记载这次战斗说:“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提到了长钩、云梯、临车、冲车等大型攻城器械。“攸馘安安”是说斩的首级很多。
  接着,周文王组织军事力量,长驱六百公里向东进攻山西长治地区的“黎国”,东距商都朝歌(河南淇县)只有一百多公里。在一番史料没有详细记载的攻杀之后灭掉了黎国(所谓“西伯戡黎”,戡是杀的意思,从字型上看也是恶狠狠的)。周文王戡灭黎国以后,构成了对纣王都城的直接威胁。无怪乎商朝上下大为惊慌,大臣祖伊在向纣王奔跑报告这一消息时,竟然惊呼:“天既讫我殷命。”上天要terminate(终结)我们商朝了!“今王其奈何!”怎么办啊,纣王?祖伊大呼这段依据《尚书·文王戢黎》。
  严重到要亡国的地步了。
  纣王这时候肾上腺激素明显激增,秋天就要驻进他的内心。纣王知道,秋天将遗弃所有重重顾虑的人,我如果缺乏志气,在秋天的景致里不敢露出一只眼睛,这性格上的软弱,秋天也要遗弃我(对不起,这是我大学情书里的话)。纣王召集左中右三师常备军(约不过万余人),以及诸侯勤王军,在山西黎城相会,争夺已被周文王占领的黎国。到了指定的相会之期,纣王的全副武装的万余名王军,戈矛林立,军威严整,武士们手持三米半长的大戈,弯弓拈箭,站在两马驾辕、每轮有十八根辐条的木轱辘战车,往来趋逞,威风凛凛。这些训练有素的武装把旁边的诸侯看的目瞪口呆。纣王身旁还有几名力胜百牛的猛士,其中包括当初F4中凿井英雄“伯益”的后代——飞廉、恶来父子。史书上说“飞廉善走,恶来有力”,俩人“力角犀兕,勇搏熊犀,父子俱以材力事纣王”,当然也可以把这叫做典型的助纣为虐。另外还有费仲先生,据说费仲,足走千里,手裂兕虎,都是万夫不挡之勇士。
  恶来在《封神演义》里是一名文官,其实不对,他应该是站在战车上,手握三米长的青铜戈。戈的样子像一把长柄大镰刀。镰刀头,是戈的横枝。戈可以上下挥舞,劈啄人的脑袋,也可以在两车交汇时横擎着,拿戈尖啄人胸口。戈头的刃部(即镰刀刃部——最初是没有刃的,大周以后才开始加刃),可以钩割人的柔弱脖子。所以它是兼有钩、啄、割功能的兵器。恶来的腰间还应该挎着护身短刀(当时没有剑),刀把上都是五颜六色的宝石嵌着,晶莹夺目。
  一直有胜无败的周文王军,这一次终于尝到了第一滴苦涩的血,纣王及其诸侯联军,弓强矢劲,战法高明,人多势众,把千里孤军深入的周军打得狼奔豕突,哭爹喊娘,上了人生宝贵一课,明白了造反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也不是施施仁义就能一鼓而下的。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战了n个回合,周军彻底溃散(注意这n个回合不是两军主将互相冲刺单挑的回合,当时车战,车子排成横排进行冲锋,与敌车交合时候开始相打,车子交错而过,还得兜回圈子列队再冲锋,这算是一个回合)。
  周人溃散以后,想越过千里的商控区逃回本国,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正要坠入全军覆灭的灭顶之灾,周人的军师姜子牙在东夷救了这些残兵败将一命。姜子牙以一名间谍身份,打入遥远的东夷地区从事策反工作,那里是他的老家,言语和习俗都熟洽便于开展工作。
??? 在姜子牙的策反下,东夷人抓漏子趁着纣王主力西出而骚扰了王畿地区。纣王大军于是放弃彻底截杀周人,拐回头向东进发,讨平了反叛的东夷人。周军这才得到了一点收敛残兵败将的机会,逃回陕西。
  但是,周文王本人却被商军俘虏了。他拖着俘虏的链子,被押解到朝歌以北五十公里的汤阴地区(岳飞的老家),关进国家监狱“羑里”(念有)。我想,商人一定对他进行了必要的说服教育,一边用竹板拍打他,一边询问他叛商的思想根源。商人可能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造反好不好玩啊?说来听听!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为什么老是、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说话呢?”注意,在问的时候伴随着竹板的打击节奏,声音相互渗透,保持和谐。
  不管周文王检讨得怎么样,有论者认为,最终周文王被纣王英明地杀掉了,以免遗祸未来。据司马迁说,周文王在攻破崇侯虎的次年,崩掉了。那应该是在进攻黎城失败后,被俘杀在羑里监狱里了。周文王的儿子发,在陕西岐山老家听说老爹被卡嚓了,立刻哭着接了老爹的班,就是周武王。在未来的伐商战役中,他总是携带着老爹的木主(灵牌)在车上,想来是老爹的尸骨未归,死于非命,所以摆着木主向商人示威,用以提醒商人和自己人,我是出师有因的,不是无端地来造反的。这有点类似抬尸告状,可以获得诸侯的同情,并激励自己的战士。如果是寿终正寝在老家,就不会抬木主了罢。并且周武王在战前给战士训话中,一再疾言其父无罪,反复嚷嚷道:“予克纣,非予武, 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尚书·泰誓》。意思是,我若能战胜纣王,并不因为我武功强大,而是由于我父亲文王本来无罪(纣王却杀了他,上天还他一个公报);纣王若战胜我,并不是我父亲文王有罪(该杀),而是出于我的无能。总之是我父亲无罪。为什么总要嚷嚷其父无罪呢,想来是在向纣王讨要公道和血债。如果周文王是像主流史书写的那样,安享天年自然死亡在老家岐山,他儿子当不至于拼命地辨说他无罪。
  周文王战败死于“羑里”监狱,周人以为奇耻大辱,后世子孙不忍言之,而且跟仁者无敌的理论也不符合(败者为寇嘛,败的人不但是败的,而且在政治上也将是错误反动的),在周政府撰写的史书里,就加添了周文王得到释放,回老家才崩掉的情节。(如果努尔哈赤被明军炮火轰死这事能隐瞒,他们绝对会隐瞒的,说他是不幸病死。)
  后人是怎么在史书里改变历史,把周文王“弄”出监狱的呢?
  这可费了好大的劲儿,而且版本各不相同,第一种是这样说的:周文王蹲了七年的监狱期间,各国诸侯不乐意了,纷纷自我捆了,也要求住进监狱来。纣王于是乎害怕了,一看文王人缘这么好,赶紧把他放了吧。这个说法来自《左传》,谁信才怪呢。首先,诸侯不太可能会自捆,没这么雷锋。其次,若周文王真有这么大号召力,商纣王就更加不敢放他了。(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只能说明纣王是个很讲民主的软心肠的人,是“至仁”,那就不是大家众口一词所描述的坏蛋了。)
  到了汉朝,一个爵号为淮南王(刘安)的人——可能是觉得上边的办法不够好吧——就给出了另一个solution,请出一个叫散宜生的能说会道的家伙。散宜生是周文王的属下,几年前好像有一个写散文的人也叫这名儿,他拿着玄豹、黄罴、青豻、白虎的皮子一千条,去朝歌赎周文王。纣王见财起意,抱着这些皮子不放,下令释放周文王这只猛虎归山。见《淮南子》一书。几十年之后,司马迁觉得刘安的这些山货拿不出手,就把礼单改成了美女和宝马。于是纣王又见色起意,赶紧放了文王,每天骑着美女搂着宝马(对不起,说反了)。我觉得还是司马迁一笔改的高明,一下子就把纣王的高大形象给搬倒了,成了贪恋女色的蠢徒。不愧是大手笔。
  到了晋朝,热心的晋朝人仍在帮周文王想更有创意的脱身办法。一个叫“皇甫谧”的医生写了一本史书,叫《帝王世纪》,书中设论说:“圣人是不会吃自己的孩子的肉的。”(这大约是这位医生的科研成果)。谧念“密”。 
  商纣王命人烹了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监狱里的周文王吃。纣王想:“如果他吃了,说明他不是圣人。既然不是圣人,那对我朝也就没有什么危害,大可以放了这个俗人回老家去。”
  周文王拿着肉羹,一闻不是味儿,含着眼泪,还是把儿子肉吃了。纣王一看,他是个俗人啊,居然吃儿子肉,不是圣人来的。那就放了回周国去吧。周文王于是侥幸脱身了。
  晋朝医生“皇甫谧”的这一神来之笔,比司马迁还厉害,司马迁说纣王是色鬼,这里简直纣王就是没有人性的恶魔了:逼着人吃儿子肉,活生生地烹人。当然,烹人不算什么狠事,历朝历带都有烹,不管是名气好一点的坏一点的,都有。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把周文王儿子制成“醢”。醢就更好吃了,醢是把肉晒干,切碎,加盐、加酒、加梅子(商朝人喜欢吃酸的),加酒曲,装入瓮中密封百日发酵,拿出来跟黄米饭一起吃,颇有香趣。
  但是这个故事如果是真的的话,反倒说明纣王不是很残暴。他怀疑周文王是圣人(圣人有竞争力,会危害到他的王位,应该立刻杀掉),可是他却不立刻杀,反倒想办法试验一下,试验出他是圣人再杀,发现不是圣人,就还放了。这是断案公正、明镜高悬啊。换了后代皇帝,怀疑你是圣人或者英雄了,早二话不说就杀了。可是纣王却想办法求证,求证不是,就还放了,可见他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呐。可是说纣王不残暴、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吧,他又把伯邑考做成肉羹。如果残暴到这个地步了,何苦还苦心试验周文王,生怕自己冤杀了周文王呢。总之这个故事编的自相矛盾。纣王到底是残暴还是不残暴呢。
  到了唐朝,人们还在关心周文王蹲监狱的事,想帮他逃出来。大散文家“韩愈”先生也动了脑筋,提笔写诗。韩愈自己当奴才不算,还在诗中替1800年前的周文王写了“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乞活文章给纣王看,把后来的鲁迅先生给气得要命,大骂这是“奴才文学”。
  韩愈想让周文王哀求纣王。
  韩愈生活的时代,是皇权专制的时代,专制下的人们练得奴性十足,韩愈真是当奴才当得有瘾啊,还要拖一些别人也下水。《拘幽操》是韩愈模拟周文王的口气写的一首诗,结尾曰“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满是奴才腔。鲁迅杂文《碰壁之余》中写道:“·····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尽如人意’,已经在平政院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  
  事实上,任何想把周文王解脱出监狱的尝试如果得到成功,都只能反过来证明纣王不是一个绝对残暴的人。所以,要么周文王安安心心地牺牲在监狱里以证实纣王是残暴的,要么,周文王想体面地回家去死就得承认纣王是仁义的(最多是仁义加糊涂的,但这仍然是仁义的),不能两头好处都被周文王的fans们占了。可史料上说周文王既出了狱纣王还落了残暴的名!呵呵。另外,如果纣王都放了你了,掉头你儿子又伐纣王,这是不是不义呢?如此不义之举的人能得到诸侯响应吗?
  总之,到底周文王是被纣王杀了,还是按照“诸侯求情、下属送礼送山货、下属送礼送美女、吃儿子肉、写乞活文章”等几种方式侥幸出了狱,哪种结局,随便您自己挑选。这些事情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披开那些令人心乱如麻难以解读的典籍文字上覆盖的灰尘,对纣王的所谓“荒淫无道”要有一个清醒客观的认知,同时对周文王的“来远怀众、仁名远播”也要保持审慎态度。崔永元和司马南不是都教育我们吗,不要轻信。指崔永元演揭穿气功假相的节目。
  
  PS:另据司马迁说,在蹲监狱期间,周文王和现代服刑人员一样,也攻修了专业课程。他那时比现在好,没有什么书可看,文科就是一些政府文件,合编起来后来叫做《尚书》。理科呢,是《易经》。周文王脑子好使,蹲监狱期间潜心揣摩《易经》,终于研究出“八八六十四卦”的爻词,中间熔炼了物理、化学、医学、天文、人事的宇宙大知识,成为继那个半真半假的妖怪“伏曦氏”之后我国又一该领域的学术带头人。(“爻”的字样是结绳记事的意思,学校的“学”字繁体写法,就含有“爻”。) 伏曦,始作八卦者。本段所说的周文王蹲监狱期间“演易”,是据《史记》。
  不过,司马迁的“周文王演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当时的文字还相当不够完备,写不出《易经》一书。一些卦辞如“伯和篡位立”是周文王死后才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是他写的呢。周文王虽然被后人说作是“长着重瞳子和四个乳头”的异人,但也未必就能预见身后,否则他就不会被抓进监狱里来了。《帝王世纪》曰:文王昌,龙颜虎肩,身长十尺,胸有四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