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诸侯(三)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郑庄公掘地见母以后,它北边卫国却发生了宫延政变。卫国在郑国北面一百公里,卫国公子中的弟弟州吁,骄奢好战,被自己的大哥赶出了国(也是大哥跟弟弟的事儿)。他随后训练了一批特别会杀人的恐怖分子,趁自己的大哥一个不留神,把大哥(卫桓公)宰了,自己跑回去当国君。郑国都城的位置,在今河南省正中部的新郑县。往北是卫国。卫国都城在今河南省北部的淇县。
  卫国州吁杀兄篡位以后,怕别的诸侯讨伐他,就决定讨好别的诸侯先。当时宋殇公刚继位,宋殇公的弟弟公子冯(不是亲的,堂弟)由于历史原因呆在郑国,他威胁了宋殇公的位子。州吁想在国际社会出出风头,为宋国做件好事,以换取宋国承认他的君位合法。于是,他就假装正经地大做文章,说:“郑庄公身为大哥,竟然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从前被我大哥打到国际上流浪的时候,曾经跟京城大叔交接为友,我要对他的死负责。今天,我愿替国际上所有的弟弟主持正义!” 
  于是,州吁带领卫国大军,联合了相好的陈国、蔡国,跟宋国人一起,分别从北、东南、南、正东,四个方向兜杀河南省正中心的郑庄公,实施震慑行动——震慑郑国,以避免郑国送宋殇公的弟弟公子冯回国夺宋殇公的君位。这场大战,真可谓弟弟大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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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国联军,杀气腾腾开到郑都的城墙下,进行殴打。郑庄公以寡敌众,处于劣势,只能借助城墙,用弓箭向下面招呼。
  一般来讲,攻城一方是非常容易多死人的,四国联军一连把郑国东门围了五天,算是起到震慑作用,算是师出有功,也不想继续消耗实力,吹吹打打各回了老窝。真所谓,其进锐者,其退也速,这场没来由的打斗,也没来由地结束了,只丢下一些不明不白的战场冤魂丢,随蹄尘飞散,叫轮辙压扁。
  经过这一通打压,看见宋殇公在国际上很有人缘,郑庄公也就不敢轻易把公子冯送回去抢老宋的位子了。
  拿死人堆出声名的州吁凯旋回到朝歌,卫国人都讨厌这个恐怖分子出身的国君。卫国一个叫石碏的老干部(注意不是石蜡)给州吁设了个套,说:“我听说,大家都不太认同您当国君呐,您得想想办法啊。” 
  “我是在想啊。就是我想不出来啊。真恼人啊,长子才能继承君位的这个传统观念,实在是害苦了我们这些弟弟啦。
  “您要想国人认同您,首先得让周天子承认您的君位。天子承认了,谁还敢说不?现在,陈国君跟周天子关系好,您去求求陈国,让他帮忙递几句好话吧!”
  州吁觉得这主意好,赶紧出访陈国。不料老石碏(念“却”)早跟陈国人打好了招呼,陈国人一哄而上,把拎了好多重礼而来的州吁,逮捕了。然后押送回卫国,接受了勒死的处理。州吁就这么完蛋了——在那个时代,不好好当弟弟,后果不堪设想啊。
  老干部石碏的儿子,不学好,当了州吁的死党,以前当爹的怎么禁止他也不听,一门心思给州吁当狗腿子,这回也被逮住了。陈国人怕石碏绝了后,就打圆场说算了吧放了吧。石碏老脸一耷拉,大义灭亲,愣派自己大管家“獳羊肩”(瞧这名字起的,蒙古请来的管家),拿着大斧子,去陈国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大义灭亲”的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削笔做的《春秋》还夸石碏是“纯臣”呐。其实孔子要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遇上诉讼的时候,父亲要为儿子隐瞒,儿子要为父亲隐瞒,否则不但不应该表彰,反倒会被人耻笑的。亲属间互相告发为社会舆论所不齿。这里孔子之所以赞叹石碏,是因为石碏虽然违背了父子人伦,但恪守了君臣之忠,更大。
  郑国前番“东门之役”吃了点小亏,就亢吃亢吃地磨矛,整顿人马,实施军事报复,首先攻击对方盟军中的“带头大哥”卫国。卫国刚处理完州吁的事件,赶紧请了北面的燕国来帮忙。燕、卫联军和郑国军对峙。郑庄公分出一只大兵,绕到燕军后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大败燕军。
  接着,郑庄公移师东捣宋国,攻破了宋国都城的外城郭,颇抢了许多东西才走。同年,宋国进行反击,围攻郑国的长葛,并且在次年拿下了长葛。
  次年,郑庄公又把大兵车辕方向调整向东南,准备去报复“东门之役”中围攻自己的另一个国家——陈国。陈国是诸侯中最窝囊的国家,整个春秋时代似乎没打过胜仗,全靠着给强国当小弟才勉强避免覆灭。仗刚一打起来,陈军就弃兵器而逃,于是郑国大有斩获。陈国没办法了,只得向郑庄公请求结盟,表示只要你不打我,咱就重归于好。郑庄公觉得有个小弟跟着也好,就同意了。于是两国领导人都假装很高兴,办了一次盟会。陈国被搞定了。两国结成姻家,是和好的表现。
  郑庄公得意洋洋,击败了中原的卫、宋、陈三国,东门之怨尽雪,很有一点河南赛区预选赛小组出现的意思了。
  到了下一年,郑庄公和宋、卫两国,突然觉得互相打架,显得自己很傻。于是三国元首在温邑召开和好大会,由齐国的齐僖公作为中间调节人,三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具体盟会地点是在一个知名的大酒店,叫做瓦屋,史书上说“盟于瓦屋”。瓦屋就是覆盖了瓦的大屋,可能在整个河南地区,或者温邑,只有这么一栋带瓦的屋子,是当时人人都晓得的,被视为伟大建筑,以至于写历史的人都不需要特别写明其地点,不必写“XX瓦屋”,只消一说“瓦屋”,大家就人人都晓得,都知道是在说哪里了,可见其时髦和伟大。
  温邑,即今河南温县。三国在这次会盟,把东门之役的事说开了,恢复和好。
  (当时瓦少,房子最多是在屋脊盖瓦,屋脊以外部分还是用茅草和泥,这倒不是因为瓦难以制造,而是怕用瓦太多了会把房子压趴下。到了春秋后期,发明了斗拱的房架结构,可以把房顶重量均匀地分担到许多柱子上,于是板瓦、筒瓦和瓦当都出现了,甚至有了类似故宫大殿那样的带瓦的两层屋檐。)
  瓦屋会盟后,刚安静了没一年,郑国和宋国又打起来了。
  这次是宋国挑衅开的头——这些诸侯啊,真拿它们没办法,这大约就是分封制的坏处吧,快点让秦始皇统一它们吧。
  宋国,众所周知,是商纣王的遗民的后代,所以他们对于老周天子一贯看不顺眼,最近居然故意不去周平王那里报道上贡。郑庄公呢,是周平王朝堂上的高级干部——平王卿士,对于周天子的颜面维护责无旁贷。他于是奉了周平王的旨意,联络了东方的齐鲁两个大国,组成联军,一路向宋国直攻而去。
  因为人多势众,郑庄公一气攻下了宋国的郜城、防城两城,然后把这两个城邑送给同盟军中的鲁国。把鲁国人高兴得,使劲在自己写的《春秋》史书里,飘扬郑庄公“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政之体也!”,意思说郑庄公会办政事。
  宋国挨完打以后,又去反攻郑国。他喊来北边的死党卫国,宋卫合兵一处,又叫上了上次同盟中的蔡国,三兵合一,追上郑军,和郑军再度乱踹了一气。郑庄公准备充足,把宋、卫、蔡三国联军踹得一败涂地,三国军队一瘸一拐,败遁而回。
  其中,宋军的大司马叫“孔父嘉”,这个孔父嘉可不是外人,他是孔子的爷爷的爷爷的爹(六世祖),可见孔子祖上是宋国的贵族。这场交锋中,孔父嘉被郑国杀得一败涂地。
  孔父嘉战败,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跑回宋国。宋国的老百姓可不答应了,战争造成的孤儿寡母天天举着臭鸡蛋,都想找孔父嘉偿命。宋国的都城在河南东部商丘,是商王朝的遗民聚集点儿,因而得名商丘。
  偏巧孔父嘉的夫人有倾城之色,仪态风雅,举止雍容。一次她在花光似锦的城郊探春,被太宰“华督”看见了。太宰在春秋时代,是国君的后勤主任,掌管御膳房和王室小金库,因为是国君的近臣,往往就有点儿特权。太宰华督望见车上的美女别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像梦一样走过他的身旁,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了,嘴里就流出了幸福的哈拉子。华督狠狠地说:“这么好的妞,真是便宜了孔父嘉这小子!”《左传》:宋华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
  色迷心窍的华督于是利用老百姓的不平心理,散布谣言说孔父嘉又要怂恿国君出兵伐郑啦!老百姓一听,怕的就是这个。大伙忽拉一下子,冲进孔父嘉院子,把正在给孩子辅导功课的孔父嘉给杀了,臭鸡蛋砸了他一脸。
  孔父嘉的美女媳妇却是个烈女,抱着丈夫尸体抹了脖子,气得华督干咽唾沫,像一个贪酒的汉子看见一坛变了质的好酒。孔府一片大乱,家臣抱着小孩,逃向了鲁国。他们到了鲁国以后,又一茬一茬地结婚生孩子,终于两百年后生出来了孔子大圣人!依据《史记》:“督利孔父妻,乃使人宣言国中曰:‘殇公即位十年耳,而十一战,民苦不堪,皆孔父为之。’”
  其实,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孔父嘉的美女媳妇没有自杀,也不是烈女。她被华督娶到了家去,改嫁给了杀夫仇人华督了,《左传》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左传》:“宋督杀孔父而取其妻。”《史记》上也说:“十年,华督攻孔父,取其妻。”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后代人为了给孔子避讳,觉得大圣人的家属还不安守妇道,怎么为人师表啊,于是就改成她自杀殉夫了,这样就可以激励亡国时代的落难女子,或者太平时代的丧夫寡妇了,用心是很良好的。比如《东周列国志》上就是这么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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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水曰:杀孔父嘉,这里说是“老百姓”干的,还不够准确,应该叫“国人”,专指城市平民,比如开店铺的,卖早点的,这是从事商业的;还有服务行业的,剃头的,看病的,收垃圾的,唱小曲的,以及手工业者,金匠琐匠漆匠青铜匠轧衣匠,烧陶匠、冶铜匠等等,都住在城里,叫作国人。在大周朝,国人的力量和意志是很能反映到上层建筑中去的,国人一起行动起来就可以影响政界要人的升迁调派,最尖锐的例子就是周厉王时代的“国人暴动”。孔父嘉事件也是个旁例,华督在干掉孔父嘉之前,需要向国人作反动宣传,赢得国人支持。
     相对于城里的“国人”而言,城外的人叫“野人”,或者叫“庶人”,“庶民经于千亩”,即是他们的劳动写照,是农业人员。他们有劳动工具和庐舍,他们是宗族家庭成员,在族长布署下合族协作,一般是上千人在井田上进行集体劳动,场面非常壮观。他们把“井”字中间那块公田的收获上缴公室(国君一族),其余自己合族留用。这是一种宗族生产,这些人根本不能被买卖,不是什么奴隶,干活也不用监工,有人身自由,还经常编歌挖苦政府,还曾经抓了一把泥土喂给后来的晋公子重耳吃,胆子大得很。总之,根本不是奴隶。
     占人口大多数的农田从业者不是奴隶,那么大周朝剩余的奴隶,其实就不多了,只有少量战俘、罪犯、卖身偿债者三类。
     所以,鄙人反复研究,对于“郭老先生沫若”从欧洲进口的、一口咬定的什么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实在是不能理解。要说封建社会,商朝和大周朝倒是天子分封土地到诸侯,诸侯又分封土地到卿大夫,卿大夫再到其子弟,一层层的分封建国,最应该被称为封建社会。而后代所谓的封建社会,实在并没有太多分封,而奴隶却照样有。从汉朝到大清朝,一样把罪犯家属、卖身偿债者派做奴隶,还有买卖的奴婢,汉朝的奴隶还大量用于农业生产,人数众多。
     奴隶社会的标准,应该是社会生产是主要基于奴隶而完成的,而不是出现了奴隶就算奴隶社会。显然,大周朝的生产不是基于奴隶的,它最主要的产业农业,不是由奴隶来承担的。
     把商周是“分封社会”,秦汉明清是“皇权专制社会”,是更有意义的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