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强齐(二)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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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管仲在齐国主持政府工作之后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不知怎么搞的,却是大丢面子。经济带动国力发展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没有理由它的第一次对外大型军事行动是必胜无疑。
  公元前684年,齐国为了报复上一次鲁国助公子纠夺位的宿恨,就催动三百辆战车,南下行军二百公里,掠过泰山,直扣鲁国北境,去教训鲁庄公。
  鲁庄公在上一次“乾时之战”打败,光脚从战场上跑回来的。新败之余,不敢再战,军队扛着大戈,向内地收缩,将主力军约三百辆兵车,结集在一个叫长勺的地方。
  距离长勺不远的曲阜城里一片恐慌。
    这时候,一个士人,名字叫曹刿(念贵),想求见鲁庄公。士人,在春秋时代,是一种介于公室贵族和普通国人之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阶层,类似于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如此说来,士人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白领”,你说他是贵人吧,他不是贵人,说他是老百姓吧,他又不乐意承认。我们大约可以把“士人”定义为城市一般平民中的佼佼者,受教育和素质水平相对较高的市民。
     曹刿虽然是一个士人,但他经常吃菜,因此而聪明(那时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郁李、野葡萄、苦菜、葫芦、麻籽、王瓜、葵菜、大豆叶子等等,年终也许有猪肉和酒)。当时物种多样性丰富,菜也多啊。于是,吃腻了菜的曹刿绿着眼睛说:“我再也不想吃一口菜了,我要吃肉去!”
     要想吃肉,就得去当官。当官有钱买肉。于是他造访鲁庄公,想弄个官当当。他的吃菜的同乡拦住他说:“你个吃菜族的,跟那些吃肉族的瞎搀和干吗啊?”
     曹刿骂道:“食肉者鄙,未能远谋!!——现在的吃肉族都太鄙陋,不配帮国家出谋划策。而我这样的大能人却不能当官吃肉,真是没天理了!”
  于是,这个跟孔乙己一样傲气的家伙,托人介绍见到鲁庄公,向他提问:“你说,有什么资本可以和齐国比个高低?!”
  鲁庄公年纪轻(时年二十二岁),以前受大舅齐襄公的气,受母亲文姜的气,谦卑惯了,此时又被敌人吓得六神无主,有病乱投医,虽然曹刿口气不逊,他仍然认真回答曹刿说:“我这人平时不小气,有什么衣食奢侈物,一定会分给亲戚大臣们的。打仗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带着自己的家族给我卖命的。”当时是分封制,军队不完全由国有。被国君分封的卿大夫直接掌握一些隶属于其家族的军队,可以协助国君出征,是战斗成败的重要力量。譬如齐国有三军,齐桓公统管中军,上军下军分别归国氏高氏两个上卿家族统领。
  曹刿说:“这种小恩小惠,所施面积很小,管不了多大用。”
  鲁庄公说:“还有哦,我平时祭祀神祗,从来都用上好猪肉,没短缺过,也没注过水。所以神仙这次准能保佑我。” 
  曹刿说:“光抱神仙脚,是没有用的,关键平时你对老百姓怎么样。”
  鲁庄公说:“平时开堂审案子,我尽量做到公正无私,取信于民。” 
  曹刿觉得自己的国君治民还算可以,这样就有打胜的希望,于是说道:“如此看来,可以一战。等到开战的时候,请您一定叫上我,担保叫您打赢了!” (1)、曹刿能够认识到,战争的胜负取决于治民政策的好坏,这比鲁庄公视野远啊。鲁庄公以为对亲戚大臣施些小惠,就能打仗胜利,何其鄙陋啊。果真“食肉者鄙,未能远谋”。(2)、曹刿也并不是上来就说帮鲁庄公去打赢,而是先询问,见鲁庄公治民不错,有了战胜的根本基础,方才敢包揽说帮鲁庄公打胜。
  鲁庄公忙问如何打赢。曹刿偏不肯多说,只说到战场上自有分教。鲁庄公听曹刿的口气,似乎像是很有办法,于是答应曹刿作自己的参谋,与自己共乘一车,与齐军战于长勺。这一番对话,曹刿咄咄逼人,连连直接否定鲁庄公,鲁庄公也并不勃然大怒,这是因为当时君权不盛,所以士人气节亦颇可观。到了未来的皇权专制社会,“奴才”化的大臣们向皇帝讲话时,哪还敢有曹刿这种的了!
  两军各自进入预定阵地。齐军摆成进攻的长排方阵,鲁军也是长排方阵。随着第一通鼓响,齐车的十几道横排,齐步向前,在鼓声的指挥下,一排排好像海浪地络绎压向鲁军。
  临阵而斗,用智为上,曹刿看到敌众我寡,遂采取坚守不出、挫敌锐气的战法。他命令鲁国前几排战车,紧密收拢,不留空挡,避免每辆战车左右受敌,且使敌车不易插入阵来。后面十几排战车,也做错落有致的纵深配置,增强抗击敌军攻击的能力。又令步卒蹲在地上,依托战车,形成“钉子户”,组织阵地防御。从车上车下,密矢如雨往齐军猛射,迟滞对方攻势。
  在箭雨中,一些背运的齐国马拉战车还没等靠近鲁阵,就先中了箭,马仰车覆。受此类覆车影响,齐国战车发生交通拥堵,前冲后撞,队列难以约束,攻势被迫减弱,而鲁军纹丝不动,车阵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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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车正规打法是从车上立直了身子,趁着两车一错轴的时候,拿戈往旁边车上的人脑袋招呼,或者用矛去戳。屈原说的“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短兵相接”的成语来源。正因为要错轴而战,所以战车的队形非常关键,一排排要齐要稳,才能确保错车时,两两夹击对方战车。)
  齐军见一冲不能奏效,就擂动第二通战鼓,后续进攻的车辆,裹着掉头回撤的车,又大呼小叫地向鲁军铁桶一样的车阵淹过去了。
  鲁军又以箭雨拒住对方攻势,那些冲入鲁阵的齐车,在突破了两三排战车之后,也因友车配合不到位,以及后援不至,在鲁阵肃然有序的大嘴里无所作为,东突西驰来回碰壁,最后被鲁阵的牙齿咬碎,咀嚼之后,吐出吃剩的葡萄皮。
  齐军人喊马嘶,兵车乱糟糟地又收拢了回去。齐军此时已开始懈怠,疲累了,连马儿都嬉皮笑脸地开始找草吃,也没兴趣打仗了——它们以为今天的演出就到这儿了。“已经跑了两趟了,够了!”——马儿和人大约都这么觉得。但是,齐国指挥官犹犹豫豫地又敲响了第三次冲锋鼓,士兵和马儿只好再次鼓着嘴催车前进。然而经过前番两次折腾,齐车的行列已然比较紊乱。和骑兵相反,车阵作战,队列至关重要,速度反在其次。整齐的车列,是发挥战车优势的保障和致胜的关键。齐军车列已乱,攻击力削弱。
  齐军的士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进攻意识不强了。曹刿觉得终于是时候了,大喊一声:“敌人锐气已竭,擂鼓冲啊!兵士们——不要乱冲,按照鼓点!~~!!保持横排!!不许乱!谁跑快了我杀了谁~~~~!!!”
  鲁国战车犹如一群出水之鳄,排成几道横排,有秩序地向前碾进。它们好像摆在旷野上的一群坦克方阵,和齐军战车迎面交合,把车列不整、士气枯竭的齐军杀得破车累累,尸横百千数。齐人纷纷弃车而跳,齐军全线崩溃。
  鲁庄公挥戈要追,曹刿说,且慢。他爬到车扶手上,立直了(像一只站在竿子上的公鸡),眺望齐军,看见齐车车辙纵横、旌旗狼籍,确实不是诈败,方才通知鲁庄公将旗帜挥动,迅速追击。(曹刿乔模乔样的,倒还挺谨慎!)由于此役齐军人多,齐军有可能使用一部分兵力诈败,而把一部分留在偏侧后布置,当鲁军追击时,则从侧翼一举打乱鲁军。所以曹参谋需要登高看看,发现齐军撤退时车辙混乱,不是有计划的撤退(诈败),方才去追。
  鲁军战车在追击中迅速将横排方阵展开成“角”形,从两侧对敌军完成包抄作业,阻止敌车四散溃逃。就这样,以这个“牛角”的形式一路抱着敌人屁股追下去,把齐军差点吃光。
  作战参谋曹刿这回立了大功,被提拔成为大夫,也不吃菜,开始吃肉了。曹刿当初骂权贵们“食肉者鄙,未能远谋”,鲁庄公不但不治他罪,反倒能提拔他,亦能容人者也。
  这就是著名的“长勺之战”,鲁军以少胜多,它被写进了中学课本,所谓“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在我青春年少时的早晨小院里曾经坐在小凳上捧书而诵的。
  

     潇水曰:此战中,若按照祖宗传统约定的打法,鲁军应该横排前进,与齐车交合相打。但这种打法,没有留下任何预备队,把全部军队都投入交战了,是一种落后的打法。曹刿先是固守不动,实际上是以牺牲前几排战车为代价,去抵御敌军的全部兵力,而把其余后面的战车,作为预备队(生力军)留着不用。当齐军主力已经被鲁军前几排车折磨得秩序混乱、士气衰竭的时候,曹刿撒出了后面的生力军展开进攻,这就是后发制人,毛主席管这叫“敌疲我打”。不得不说,曹刿创造性地引入了战术预备队,这是他得胜的根本原因。
  曹刿所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就是讲敌人主力经过三次进攻已经战斗力下降,但我们的战术预备队仍然是战斗力充盈。
 曹刿虽然论战论得好,但在历史上一直没有出名,他最终出名,是借了毛主席的光的。毛主席特别欣赏他“肉食者鄙”的论点,毛主席本人也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故爱“走群众路线”,而反观知识分子和专家大牌教授,则属于“肉食者鄙,不足与谋”的一类,对于他们的意见,不大能听得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