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新贵(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江汉流域(湖北省)的楚国,日渐狰狞起来,很快就成为吃人恐龙。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就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族是华夏族贵胄。意为,三皇五帝中的“颛顼”(高阳)的后代。不过,我怀疑他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诚然,楚王族先祖是从北方迁徙来的,但人数有限,渐渐跟当地蛮族杂交得不成样子了(就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祭祀东夷先祖祝融(火神爷),参拜东夷精神领袖大舜,可见他们和东夷沾亲,而且还以凤为图腾,这也是东夷族的logo。楚国姓“芈”(读米),这个字够难认的,“芈”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老羊叫唤,估计跟羊图腾的西羌又能几竿子打得着(羌字是羊字的变体)。楚王的名字都是“熊”字打头,又似乎掺进了西北熊图腾文化。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可见楚人是祭祀祝融的。看来楚王族跟四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满身子满脑袋插上,最终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
  由于地域隔绝,文化上受歧视,于是南蛮之地的楚人就成了大家开涮的靶子,买椟还珠啊,刻舟求剑啊,画蛇添足啊,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啊,这些傻瓜故事,都安在楚人脑袋上了,把傻乎乎的楚人编排得简直可爱。《韩非子》: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 
  其实楚文明有落后处,比如迷信、淫祀,也有领先中原处,比如弩机的最早发明就在楚国,楚国也在青铜冶造业上狠下功夫,楚国的剑长达一米,是楚人的主打武器,猛士肉搏主要指着它了(屈原所谓“带长铗之陆离兮”)。中原也有剑,但才半米长,并不“陆离”,是辅助兵器。 
  从出土文物上看,春秋末期的楚墓中,经常发掘到铁剑和大量铁制农具,反映了楚在铁器普及的时间和程度上,比中原领先。
  但楚国历史上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君族的祖先叫做“鬻熊”(念“鱼”)。鬻熊是个大学问家,讲话非常让人听不懂,他的言行被记录在《鬻子》一书里,后来被追认为道家鼻祖。道家第二号鼻祖“老子”,也是楚国人。鬻熊因为学问大,就当了周文王的老师,凭了这个阴德,他的曾孙熊绎被周成王封为第一任楚国国君,时间是在公元前十一世纪,但他级别很低,是“子爵”,叫作“楚子”。《贾谊书》曰:周成王问鬻子曰:“寡人闻圣王在上位,使民富且寿。夫富则可为也。寿则不在天乎。” 鬻子对曰:“圣王在上位,则天下无军兵之事。”《史记·楚世家》:“吾先鬻熊,文王之也。” 
  楚子的地盘,不过是一个方圆百里的弹丸小地,地点也搞不清了,叫做荆楚。
  这个“荆”字,和荆山有关。总之是山地了,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子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为了给周天子弄点土特产譬如苞茅,作为上贡的贡品,楚子满山林里乱跑,采那些山货。
  每当周天子召集各地诸侯开会,楚子就背着苞茅、棘枝等山货,也去了。苞茅是给周天子编作滤酒器用的,棘枝是给周天子作箭杆的原材料。等到了周天子祭祀仪式开始前,楚子帮着在下面打杂,像祥林嫂那样忙碌,用自己带来的苞茅,亲手过滤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级酒,特别是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全用苞茅过滤,必须让楚子动手亲自过滤,他是专业人员啊。
  当祭祀开始,其他重要的诸侯都在堂上坐着,干了半天活儿很累的楚子(作为堂堂的楚国国君)竟没有资格上去,而是立在院子里火堆旁干杂役,看着别让火灭了。跟他一起看火堆的还有鲜卑族长,俩人一起看着上边人喝酒,自己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国语·晋语》中说“昔成王盟诸候于歧阳,楚为荆蛮,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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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楚子有志气,楚子和楚国人民一起艰苦奋斗,亲手改造自己的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就是描述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筚路,是用荆山的荆条编成柴车,蓝缕就是这些先民们破破烂烂的衣服,够清苦的。楚人艰苦卓绝的创业精神,通过这个成语,至今敲打着我们这些常得亚健康病的现代人。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跟同时期希腊斯巴达人有一比。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人砍着树推着车走出荆山山地,向南一两百公里,看见风吹稻花香两岸的万里长江,一下子就抱定了这条大姨河再不肯回山里去了。楚国迁到长江丹阳(今湖北西南部的秭归,三峡底端,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
  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这个不入流的从前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跟进。到了东周初年,公元前707年长葛之战,周桓王被郑国人射中王肩,周王式微,诸侯离散,楚国的铁腕人物楚子“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志向远大,很有想法,要从大姨河长江向小姨河北进(当时长江往南不如往北富裕)。
  所谓这条小姨河,就是汉水。汉水像一条带子,垂直地投入滚滚的长江,交汇点就是武汉。在这块汉水和长江交织冲击出的南北二百公里的江汉平原上,散缀着很多鱼卵大的小国,诸如庸、卢、濮、罗,它们有的是原生态的本地诸侯,有的曾参加过武王伐纣战争,因功受封于此。同时在汉水北岸,周王室还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作为南方屏障,其中以随国最大。
  
  
   
  公元前706年,楚子熊通张其三军,从秭归出发,渡过汉水,入侵“汉阳诸姬”中最大的随国(今湖北随县)。
  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肉包子打狗。这说明随国水滨,盛产高品质珍珠。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独孤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随州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左传》:斗伯比言于楚子曰:“我张吾三军而被吾兵甲···”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自然不可能一鼓而下,熊通需要认真筹划战争。他发现,自己秭归这个地方,山险水绕,树木丛生,没几块平地,不适于战车奔驰。所以楚国车兵少。习惯于跋涉山林的楚人,更喜欢用长剑和短矛,方便近身搏斗。但随国是按照中原的路数打仗的,随人在江汉平原上驰骋战车,随人战车兵使用两三米长兵器。楚国剑再厉害,打起来也会吃亏。
  所以现在远征随国,让步兵拎着短家伙去,又没面子又吃亏,必须发展适合中原作战的装备。熊通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就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壮一壮行色。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又训练工兵架桥铺路。等万事俱备后,楚子熊通的战车正式向北开拔,车步并进,一路向北攻击前进。 
  随国比楚国大很多,看见又小又土的楚国人来打它了,非常惊讶,派人对楚子熊通说:“鄙国没有什么罪过呀,为何劳您大驾来打啊?”
  熊通早也想好一套了词:“我是一个蛮夷,但我关心时事。我听说去年周天子被郑国人射中王肩,管不了诸侯了,中原诸侯互相侵叛,大狗咬小狗,相杀相斫,无休无止。我热衷于公益事业,就自己也搞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和武器,想去中原看一看那里的热闹。看看我这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和武器兮,能不能重建那里的和平秩序。”他觉得这样说话特委婉还谦逊,中原人都是这么说话的。此对话出自《史记·楚世家》:“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这里的‘中国’两字,是史书中最早使用该词,意思指华夏中原。
  “您想去中原,尽管去好啦,”随人问,“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列阵曳车的?” 
  熊通后面的话就没有打腹稿了:“我想去中原,无奈头衔还不够显赫。你们这帮人兮都是老姬一大家子的,去找找姬老大,给我加个尊号。有了尊号兮,我去中原维和就名正言顺了。” 说的有点土了。
  随国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真的跑到北边的洛阳去了,向当时的天子周桓王捎话:“他想要一个尊号,这样好带兵来中原维和。”
  周桓王去年刚刚被射中王肩,正没好气,胡说,小小一个楚子,科一级的干部,想要什么尊号!尊号有张嘴就要的吗!加尊号?我加他个齐天大圣!!!你还不快回去好好骂骂这个蛮夷!
  随国人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了楚子熊通之后,后者好像被吴妈拒绝了“一起困觉”的阿Q,俩眼“发愣”,“慢慢地站起来”,“?一刹时中很寂然”。
  随人一看对方失了锐气,就说:“那么,您是不是可以先请回去了。”
  熊通找回了一点理智之后,就说:“那咱俩能不能结个盟,重建一下这里的和平秩序。”
  随人说,这是个好事啊,可以啊。
  于是随国少师(官名),就去楚人军中结盟。
  楚大夫斗伯比说:“主君,我们的三军甲兵如果显得过于强悍了,汉阳诸姬们就会恐惧,恐惧就会结盟一体,一起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应该显出羸弱的样子。随国是汉阳诸姬中的大国,见我们羸弱,就会自觉骄矜,骄矜就会轻视其它汉阳诸姬中的小国。汉阳诸姬中的大小国离散,就是我们楚国的福气!”
  熊通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就让士兵三天不吃饭,饿得直打晃,排着乱队来迎接随少师。少师先生看了这些难民兵,心中暗笑。
  结盟回去以后,少师就对随侯讲:“楚军都是叫花子兵,实不足恃,现在他们已在撤退途中,我建议您发兵追击他们。”
  随侯刚要发兵,大夫季梁是个聪明人,拦住说:“楚人这两年势头正旺,他们摆出难民兵的样子,是想诱我们上当。如果真去追了,头破血流的必是我们。而且,您一定要跟汉阳诸姬的兄弟之国们紧紧抱成一团,这样,国家庶几可以免乎难矣!” 庶几,是古言,大约,也许的意思。
  随侯一听,有理,于是大修国政,结好诸姬,楚子熊通见了,一时不敢举兵再来。
  转过了一年多以后,庸佞的随国少师先生,通过巧妙的办法,日渐获得了随侯的宠信,而聪明大夫季梁,则越来越失宠了。这大约是随侯看自己越来越“国政大修”,于是傲气起来,爱听别人奉承甚过贤人们的意见了吧。(所以有时候,胜利之后更是考验领导人的时期。)中国在朝鲜战争胜利后,一些领导人就头脑发热,不听彭德怀等人的正确意见,非要搞大跃进什么的,终于大大损害了经济。
  楚大夫斗伯比说:“随国佞人当道,正是您再次伐随的大好时机。”楚子熊通赶紧再次伐随。
  看见楚子拖着他那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又来了,随大夫季梁向随侯建议说:“主君,我们应该派使者谦逊地向楚人请和,如果对方拒绝了,偏和我们打,我们的士卒就会被激怒,血涌脉张,而楚军则以为我们惧怕而懈怠轻敌。”
  少师则说:“这些年来我们的国家搞得这么成功,对付一个区区蛮夷,哪需这么罗嗦!”
  随侯觉得少师说的中听,有理。
  等楚随双方各自把三军对阵摆好,季梁又说:“中原人以右为尊贵(所谓“无出其右者”),南蛮楚人则喜欢出洋相,以左边为尊贵,所以,楚子必然处于左军,左军为了保护他,必然兵精马壮。右军里边则必然没有良卒,可能都是些附庸而来的小蛮邦。所以咱们主攻其右军,其右翼一败,整盘就容易跟着崩散了。”随军主力不如楚主力强,季梁的建议,符合战场的实际情况。
  旁边的少师则说:“不打楚子主力,你这种右倾投降主义,是孬种!”
  于是,骄衿且主观的随侯不按客观情势办事,而采纳了混蛋少师的意见,挥动战车直取楚子的精锐左军。楚人多年求战不得,早瞪红了眼,狂牛一样暴跳,迎击上来。随军精锐不是楚军精锐的对手,被杀得人仰马翻。随军死伤无数,随侯跳车逃跑,自己的坐驾也成了楚人的战利品。(胜利之后,势必左倾。左倾路线害死人啊。)
  随侯逃回国去,无奈只得请和。随求和使者来到楚军,就听熊楚子通慷慨陈辞道:“我的先祖鬻熊,乃是周文王的老师,我出身高贵,这些年来征服蛮邦,功莫大焉,周天子却不肯加我的尊号。那我自己给自己加尊号。随侯要想请和可以,请从此尊我为王!”
  随侯一听,这可是政治原则问题啊,只有周老大可以是王啊。经过一场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随侯被迫呼楚子熊通为王,是为楚武王!楚武王开创了诸侯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
  “楚王”两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从楚子到楚王,至少连升五级。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一书里,还是使劲喊他“楚子”(就是“楚科长”)。
  不管怎么样,随国从此成了楚国的附庸国。所谓附庸,就是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每年还要上缴保护费。随国不敢开罪楚国,低眉扫眼侍奉楚蛮。
  
  (注:吾数年前去武汉做课,一个组织培训的瘦的当地老主任,请我们在一家大馆子里吃骨头棒。饭间问起他的桑梓,答曰湖北随县人。我说,是在湖北北部了。他举着骨头棒抬起头,半惊地看我,说是,露出一颗老牙缺着,非常厚道的表情,穿着古怪的暗黄旧西服。噫,这也是从前招待上神“粲备丰盛”的随侯的遗孓之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