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新贵(二)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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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湖北省当阳县,是张三爷吼断长坂桥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春秋时代,有一个权国。不过权国的历史一句也没留下来,只有一句就是他被楚武王灭了。
  灭权以后,楚武王干了一件露脸的事,创建了至今我们还在沿用的行政县制度。“县”这个字,在西周早就有了,但那其实还是卿大夫世袭的封邑。而楚武王所发明的“县”,是纯县,实行县官聘任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废除干部终身制,是对西周分封制的反动。这无疑是一种社会结构的进步,开创了秦代郡县制的先河(三百年后,秦国商鞅变法才废封邑为县)。
  遗憾的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任县官“斗缗”同志(我们应该记住他),不安心干基层工作,在权国老贵族的怂恿下整天琢磨着造反。英明果断的楚武王包围并补杀了斗缗,一斧子下去,使他的脑袋和他一起下岗了,然后,把权县贵族百姓迁到湖北荆门。此后,楚每在江汉流域灭掉一国,就设一县,然后实施大规模移民,让被占领国公族推着小车,领着国人,跑到楚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的原始森林里砍树。那里是落后部族的天堂,当地土著像印第安人那样捏着弓箭,藏在大树后边,向这些古怪的伐木工放出致命的毒箭。
  让被占领区人民去开发更为落后的被占领区,无疑,这不论对资格老的江汉奴才还是资格新的森林土著奴才,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迁徙还有一个意义在于,那些被迁徙的公族卿大夫家族,不能留在原诸侯国捣乱,给原诸侯国建立新秩序留出了安定的空间。楚国对于被征服者的这种迁徙政策,和中原诸侯背道而驰,但和罗马的扩张却是接近。
  合计后来的楚王,两百多年间(整个春秋时代),楚国先后灭掉四十余国(比齐国灭调的还多),成为南方首富。灭国后被迫迁往江南的合计有郧、罗、贰、轸、西申、杞、六、蓼、麇、庸、蒋、唐、顿诸国,是他们把文明的火种传到更幽深的祖国腹地。楚国人征伐这些倒霉的小国,是因为他们在楚人眼里是“南蛮”,虽然整个楚国,在中原人眼里,也是南蛮。(看来南蛮也分级别的)。
  中原波涛夜惊,楚蛮风雨骤至。《左传》记载:“公元前710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中原诸侯已经不得不对江汉新贵侧目而视了。
  收拾了随、权这两个“汉阳诸姬”的老大老二,楚武王命令儿子“屈瑕”继续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
     这位屈瑕,是屈原的先祖,虽然不会作诗,却是张飞一类的猛将,挥动楚军接连与郧国人(湖北应城),廖国人(河南唐河),绞国人(湖北郢县西北),州国人(湖北监利县),随国人(湖北随县)发生群战,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把楚武王喜得一顿多泡了俩妞。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权、随、郧、绞等等被打得叽哇乱叫,纷纷请盟,请求做楚国的尾巴。公元前七世纪初,楚国获得汉强国地位。屈瑕,本身是楚王的子嗣亲族,同时也是未来屈原的先祖。依据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正义》曰:“屈、景、昭,皆楚之族。王逸云:楚王始都是生子瑕,受屈为卿,因以为氏。”此句有脱文,王逸原句为:“(楚武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又,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元和姓纂》曰:“屈,楚公族芈姓之后。楚武王子瑕食采于屈,因氏焉。屈重、屈荡、屈平,并其后。”屈瑕,本来叫公子瑕,受封在屈,以屈为氏,故称屈瑕。古代姓比氏大,姓是整个王族的,在一个姓下,可以有不同的氏。后来姓氏不分,这些氏也都成了后来意义上的姓。
  特别值得一提的屈瑕和绞国之战。屈瑕久围绞国不下,就派士兵扮为樵夫打柴,绞人打开城们,把这些樵夫和柴禾都抢进去了,等做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现,绞人尝着了甜头,大开城门,又扑上去捉樵夫(就像抓羊啊牛啊这些产肉动物一样)。楚军一声鼓噪,四面合围,歼其有生力量,又尾随败军,冲入城门,把绞国端掉。
  这就是后来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之计。(当时攻城是件难事,所以尽量诱敌出城。)
  屈瑕打了这一系列漂亮仗,就得意洋洋起来。楚大夫斗伯比看见屈瑕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就说:“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举趾高兮,重心就不稳。看他趾高气扬,心神浮躁,必败无疑。”(“趾高气扬”这词就打这来的。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无帅。)
  骄傲的屈瑕行军去罗国打仗,到了鄢水(今名蛮河,流入汉水),队形受河流影响,变得乱七八糟。按道理,军队涉水的时候,也应该保持战斗队形,但是屈瑕大大咧咧,让大家满天星地散过河去。兵马拖泥带水渡过河去,按理说应该重新整队,但屈瑕觉得没这个必要,就乱哄哄地依旧满天星地前进。这帮类似电影散场后出来的观众一样的士兵们,刚刚进入罗国地面,就遭受罗人和卢戎人的两面夹击,队形散乱的他们被杀得落花流水。
  趾高气扬的屈瑕落荒而逃,他在深山里想想没法交差,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罗国在湖北宜城县西二十里之罗川城,熊姓。
  这是楚国首次败绩,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楚国可不讲“亲亲尊尊”,不管你是什么人,败了就得死。其他败军将领也纷纷互相捆了,主动住进附近的冶父监狱,位于今江陵。听候刑罚处理。楚武王说:“我老婆邓曼(是一古代知名贤妻良母)曾经劝过我,说屈瑕战胜,势必傲慢轻敌,矜奋自用,让我派人去提醒他。可是没赶上。是寡人之罪兮,与尔等无关。” 宽宥了全体将士。屈瑕犯的是和从前的随侯一样的毛病,由胜而昏头,左倾。
  
  楚人喜欢自杀。楚国人的民族感情和忠贞意识非常强烈。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点武士道精神。五百年后,楚国郢都被秦国名将白起攻破,白起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城。楚人或逃亡或战死,没有一个投敌的。唯一的活俘虏只有两名,也选择了走向火堆,嚼断舌根也不肯泄露楚鼎的埋藏地点。
  “楚囚”一词,专指不肯投降的俘虏。楚人使我想起鲁迅说过的“张飞鸟”,性子暴烈,倘若给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绝不驯服。人们用“湖南骡子”或“九头鸟”形容他们,毫不为过。你杀了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还是要跟你斗。九个头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出土文物里还真有这种九颗脑袋像孔雀开屏似地列在脖颈上的鸟的画像。湖南、湖北后来都是楚人的领土。九头鸟,最是楚人精神的写照。
  光会当囚徒还不算本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楚国被秦灭掉时发下的悲壮誓言。楚国遗族西楚霸王项羽最终不负众望,亲手烧平秦国宗祀,实现了“亡秦必楚”的历史誓言。
  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戊戌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怒对国民党手枪”的闻一多,以及《猛回头》作者陈天华,蹈海以死亦英雄,都是楚地英烈人杰,宁死不屈之徒。回过头再去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项羽大哥,就觉得他的自杀,并不十分突兀了。
  最后一句罗嗦。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过来了,国民党命令长沙自焚,很有楚人的倔强古风。可惜太仓皇了,没等老百姓撤出去,就把城点着了。日军入侵中国,一路进展都比较顺利,但是在湖北武汉,却卡住了。国民党组织了百万大军的大会战,水陆空一起上,歼灭日军十几万,与日军激战近一年,是中国城市保卫战中最惨烈的、最持久的。武汉大会战被评为中国抗战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中国军队获得战果最多、日本军队损失最惨重的第一名。重创日军之后,军民撤出武汉,临走用大火把武汉烧了两天两夜以免把资产留给敌人。楚人的老窝在湖北,武汉这个地方,生活的就是楚人,楚国的郢都——江陵,距离武汉仅仅二小时车程。湖南省(省会长沙)后来也是楚人的地盘,但看来还是不如本土的楚人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