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之好(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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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晋惠公(夷吾)登台正应了小人得志那句话,他掌权后搞了两件事,一是“安内”,一是“攘外”。所谓的安内,就是肃反,清洗了以里克、丕郑父为首的前太子申生党人,驱逐重耳帮人。而攘外,则是攘他的大恩人秦国。
  晋惠公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送他归国的各国恩人,唯独秦国使者不肯走,堵着门口跟他要河西五城。黄河有一段南北流动,割开陕西、山西两省,河西之地,就是黄河以西,即陕西东缘的大片土地。
  晋惠公以手敲敲脑门:“哦,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晋惠公当初为了能当国君,竞选期间就诱惑秦国,拿河西五城拉秦国选票。等秦国人一真来索取,晋惠公就顾左右而言它了。
  这时候,惠公的大秘书吕饴甥看出领导意思来了,吕饴甥说:“主公,当初我们答应割地赂秦,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入晋。现在您已经是晋国的主人了,就要对晋国利益负责,您就是不给他割地,他又能奈我们何。最多打起仗来,也未必输掉所有五城。”吕饴甥此人可以跟曹操的谋士郭嘉比美,是个可恶的聪明人。
  吕饴甥拿出国家利益当幌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晋惠公武功不如他爹晋献公,但在小心眼和吝啬度上,继承了他爹的遗传,达到了葛朗台的水平。听到大秘把不割城论述得这么好,惠公非常满意。当时,诸侯间交换或赠与城邑,是比较普遍的历史习俗,不算屈辱。
  前太子申生党的里克却不高兴了,里克说:“我们大国在国际上立行,靠的是信誉,失信于秦人,恐怕——”里克是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前太子申生党人”的领袖,跟夷吾(晋惠公)不是一派的。
  大秘吕饴甥打断,振振有辞地说:“先君百战经营,才有这么一些土地,一下弃去一半,如何对得起先君。”
  里克也不客气了:“既然舍不得先君土地,如何当初你要许他秦国?”(这帮人所一致厌恨和被之迫害的晋献公如今反受到了这帮人的莫大尊重,大家都拿他的名义说事了,时间是在他死后。)虽然老晋献公曾满世界追杀这帮人,但晋献公一死,这帮人却把他奉为神明一般,都拿他的名义讲话了。人在死后获得更大的推崇,这也是历史规律啊。
  旁边晋惠公的狗腿子郤芮急了,大喝:“里克不得无理。你替秦国索要土地,无非是想自己拿到汾阳之田百万,惟恐主公不给你,所以先替秦国弄个先例。”(之前,晋惠公为了能够回国,除了许诺秦国,还许诺给里克百万汾阳之田)。《国语》:“命里克汾阳之田百万,命邳郑以负蔡之田七十万”。这里的百万,不应是百万亩,当时晋国很小,没有那么多土地,似为百万步。
  晋惠公说:“谁都不要吵!依喔看,割五个城,寡人实在不舍,割一个两个可以否?”(跟这儿买菜呢。)
  大秘吕饴甥说:“不割是惹了他们,少割也一样是惹,要惹就不如不割。”
  于是晋惠公就不犹豫了,让大秘书起草一封国书,派人送给秦穆公说:俺们啥都不给。这种惹人的信,派谁去送好呢?“前太子申生党”的丕郑父伸着个脑袋,特别讨厌,于是晋惠公让他去秦国送信。
  里克在朝堂上跟晋惠公、吕饴甥吵了这一架,回家闷闷不乐地吃饭。他吃饭用的是匕,匕不是刀子,是浅底的铜勺,上面还雕刻着精美花纹。他用的碗,是木质的,外涂漆画,也算艺术品了。他没有想到,这顿满艺术的饭,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顿了。作为“前太子申生党”的党魁,“夷吾帮”(晋惠公)回国以后,是势不能与他共存的。
  外边突然闯来大队兵甲的杂沓脚步声,晋惠公的狗腿子隙芮,用盘子捧了一柄公室宝剑,面色冷傲地登堂而入了。
 里克把眼睛一瞪,端着饭碗问:“请教郤大夫这是何意?”
 郤芮皮肉都不笑地说:“传主公命令——‘大夫里克虽然迎驾有功,但连弑奚齐、卓子二君,逼杀顾命大臣荀息,寡人以为私恩不敢害于公议,寡人不敢听命,请里克大夫自图。’”
   里克一听,把木头饭碗摔在地上,不碎,使劲跺了几脚,骂道:“我不杀二君,哪有你今天即位的机会。真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我他妈也活够了!”
   说时气血添胸,在to be or not to be里边,里克选择了后者,捏起宝剑,自刎身亡了。(谢谢里克大夫,临死还给我们创造了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以前的“中立”二字。里克是个语言天才,英语也讲得不错,就是他这个人啊,该痛快的时候不痛快,早这么不怕死,豁出去了保申生多好。)
   中原卿大夫流行的自杀方式是“自缢”,里克自刎而死,是激烈的表现。
   里克急性子地跑到坟地给大伙儿占位置的时候,他的同党“丕郑父”同志还在辛辛苦苦地为国家出差。他跨过黄河,进入陕西,顺着渭水向西来到上游的秦国雍城,拜见秦穆公,很不好意思地把说:“我们主公终于忘记了他曾经撒过的谎言,河西五个城不割了。您别指望了。”
  老实小伙子秦穆公给气坏了:“呸你个夷吾,饿早就看你不是好人,饿非下了你油锅不可。”
  丕郑父说:我们主公不但赖掉了应该给您的土地,还赖掉了给大夫里克的汾阳之田百万,以及给下臣的负蔡之田七十万。下臣此来,正是告诉您,吕饴甥、郤芮二人是惠公的爪牙,一切坏事都是他俩设计的,如果剪去这俩坏小子,惠公就等于被骟掉的野猪——光长肉不长力气了。然后外臣我再发动党人,驱逐惠公。您就可以重新扶送重耳入晋为君了。惠公,是死后的谥号,在对话中不应该出现。《左传》原文用的是“晋君”两字,但这里为了表述方便,就用了惠公,并且该对话不加引号,以区别之。
  秦穆公说:“怎么剪?”
  “好剪,您用好言重礼把这俩小子诳到秦国来交流工作经验,乘机捉杀他二人。”
  “这主意不错,你们晋国人真有脑子!”
  
  于是,丕郑父领着秦国的回访使者,回到东邻的晋国,捧着重礼刚到城郊,就听说里克死了。好哇,肃反运动开始啦!“前太子申生党”的二号人物丕郑父立刻觉得下面就轮自己了,想转身跑。可是自己的儿子老婆还在绛城,逃跑就会连累全家。正在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时候,碰见大夫共华,赶紧征求主意。
  共华说:“您该回去还是回去。里克虽然死了,咱们剩下的人还很多。我看他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是不回去,反倒连累大家。”共华也是申生的老部下,七舆大夫之一,属于“前太子申生党人”。
  丕郑父哭丧着脸说:“那我就豁出我自己,回去吧。”
  
  丕郑父站在朝堂上,复命,说:“主公,好消息,秦君对河西五城并不计较!秦国方面以为,贿秦之事,是主公主动提议的,秦国顺乎道义扶助晋国,本不为取贿!”然后示意身边的秦国使者说话。后者也笑呵呵地说道:“下臣特地从秦国跑来,是想传达寡君的厚结秦晋之想。寡君听说贵国吕饴甥、郤芮两位大夫才能出众,特请两位来鄙国参观回访,帮助提升两国邦交。不知意下如何?这是寡君让外臣带来的礼物。”说完笑呵呵地望着吕饴甥,好像在说,我们在秦国挖了一个坑,请您跳进来吧。
  吕饴甥嘿嘿冷笑,可惜啊可惜,虽然你净捡好听的说,还拿了这么多礼物,可是你大脑驻你面孔上的两个办事处——你的眼睛却出卖了你的脑子。你们想诱我,还嫩了呐!
  吕饴甥于是说:“谢谢贵国君的好意啦。但我们刚刚开始国内工作,访问的事不忙,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吕饴甥不肯去秦国。丕郑父和秦使者的圈套落了空。
  吕饴甥想起那个能背负三千钧而绝地狂奔的屠岸夷了,当晚命人请来谈话。吕饴甥说:“里克弑君,已经伏诛了,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说你啊,老屠,你的历史问题非常严重啊。你一贯跟着里克跑,你帮着他弑杀卓子,弑君也有你的一份儿啊。”
  这个吕饴甥是个练家子,说人那是一绝,能把活的说死,死的复活,白的变黑,黑的变绿,跟同时期的齐国第一舌辩之士宁戚,楚国快嘴子屈完,都是同一个数量级的。吕大秘书几句思想工作做下来,壮汉屠岸夷已经泣不成声,啮臂顿头地发誓效忠吕秘书了。屠岸夷这人最是反复无常,他本来是骊姬派的,关键时刻却反水了,改投奔了“申生党”的里克,还替里克杀了“老鸭哥”梁五以及骊姬的妹妹的孩子卓子,最近又准备背叛里克,转型加入晋惠公一派。
  不久,丕郑父召集七舆大夫开造反会(七舆大夫,都是“前太子申生党人”。以前申生做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称“七舆大夫”)。丕郑父和这七个人对天歃血,发誓要割掉吕饴甥的舌头,剥了郤芮的皮,至于晋惠公嘛,我们要把他驱逐出国,然后再请重耳回国为君。
  屠岸夷因为最近一直追随里克,自然也是太子申生党的。他在一旁假装提议,咱联名给重耳写封信,我辛苦一趟再去找重耳,这次无论如何把他弄回来主持政府。大家非常高兴,开完会各自回家搂老婆睡觉了。
  第二天上朝,这封充满死亡气息的联名信,预期来到了吕饴甥手中。晋惠公说:给我念。吕饴甥摇头晃脑念开了:
  “二公子重耳阁下,
  我们九人食君之禄,替君销灾,可惜天不祚晋国,佞臣当道,昏主窃位,我等九人愿齐心协力,迎公子入晋,出民水火,人皇王母、献公先君、并太子申生在天之灵,神人共鉴。
  盟誓者,括号,排名不分先后,括号完了,丕郑父、共华、贾华、叔坚、累虎、特宫、山祁、骓遄、屠岸夷,参加会议的还有······”
  七舆大夫一听,满面羞惭,又恨且怒,想动又动不得,晋惠公按名单抓人,都是高知名度大臣,一抓一个准。除了屠岸夷以外,全部就地正法,暴尸朝堂以警效尤。晋国老百姓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前太子申生党人”就都被肃清了,跟同党里克去坟场中聚齐了。国内剩下的“重耳帮”都害怕了,摸摸脑袋说,可爱的脑袋啊,再下一轮就到你们啦,赶紧逃跑吧。好几十人号人化装出境,汇聚到翟国找重耳。
  丕郑父的儿子“丕豹”命大,扛着自己的脑袋越过黄河(南北流向),逃到秦国,见了秦穆公,天天磨着秦穆公给他老爹报仇。秦穆公抱着脑袋认为理由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