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践土(三)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齐桓公死后,中原有个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跳出来向楚成王叫板了。他就是我们可爱的宋襄公先生。
  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仁义的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都对我都欣佩不已,还把太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去年,齐桓公死掉了,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击破四公子,纳入太子昭,扶立为齐孝公,拨乱反正,不负桓公嘱托,安定了齐国社稷,功莫大焉。寡人理应因此做天下盟主,光宗耀祖。大家高兴的,请跺跺你的脚。”
  他的哥哥子鱼不同意,说:“您光会唱这个歌,您听过那个吗?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谢谢您曾经想让位给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咱们是小国,小国争当盟主,必然引祸上身。何况现在楚国方兴未艾,十分难测。”(这个子鱼,是老国君的妾生的,是宋襄公的庶兄。)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就邀请滕、曹、邹、甑几个四流小国来了次聚会,推举自己当盟主。不料,滕国国君晚到,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罚他不许会盟。甑国人(“甑”念赠,今河南密县)来得更晚,足足迟到两天。宋襄公的亲戚公子荡是个整人专家,说:“从前齐桓公南征北战,唯独没有驯服东夷众国,主君您想在中华立威,必须先服东夷。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东夷人)杀了祭河,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以迟到两天的罪名,杀了甑君,还邀请东夷诸侯们一同观看杀人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把宋襄公气得够戗。本想借助东夷力量的宋襄公心想:等我忙完再收拾你们。
  被关在小黑屋的滕国国君一听甑君的下场,兔死狐悲,吓得赶紧贿赂宋襄公左右的人,得以幸免。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部地区,河南、山东两省交界,于公元前十一世纪建国,收容了以微子启(商纣王的庶兄)为首的商朝遗民,世代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王族留了个后。
  因为是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顶可笑的一类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时代他们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清朝的遗老遗少,不是语多戏谑吗,以为笑料。宋国人也一样,在世人眼里迂腐可笑,韩非子啊,庄子、孟子啊,经常就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给编到了宋国人脑袋上。“杞人忧天”,则是编排夏朝遗民的,夏朝遗民在杞国。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荣耀搞得心痛。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必竟是阔过的,遗民遗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国力不够,就幻想借力打力,刚才东夷部落的力可惜没借着,南方楚国方兴未艾,真是天助我也。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把楚国佬笼络到自己跨下,然后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拨着头发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宋襄公的爷爷是宋闵公,就是被南宫长万拍死的那位;爸爸是宋桓公,被宁戚说服而归依齐国。
  于是,打定主意把楚国蒙一把的宋襄公邀请齐楚两个超级大国,到宋国境内的鹿上(今山东巨野县)开会。他的哥哥子鱼对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一肚子虚荣心的宋襄公在开会的时候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齐国是老牌大国,楚国则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功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想借助您齐君楚王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推我做盟主,岂不最好。”
  齐孝公是宋襄公扶立,自然没有话讲,而被戴了高帽子的楚成王,则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成王心想您真是个老天真啊,既然寡人我有实力召集诸侯,干吗给你做嫁衣。 
但楚成王说:“你的主意兮,很好。”
  然后歃血为盟,宋襄公当仁不让,抢了牛耳,拿刀子在牛耳朵上割了几道子,滴答到敦里,端起来嘬了一大口牛血,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定为盟主,楚成王又好气又好笑。齐楚两家依次用手指头蘸了牛血,抹在嘴边上,互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次“剪彩开工”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鲁国的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他是个分析欲望的心理学家,中国的弗洛伊德。意思是,顺从别人的欲望而行动,还可以成事,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欲望,那就没戏了。
  当年秋天,秋风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开始鼻子上插葱装野猪了,他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天下诸侯会盟,想一举确立他老宋的霸权。看见帖子中有楚王的名字,大家不敢不来,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的盂邑聚齐。
  子鱼临行前建议宋襄公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什么保镖啊,仁者无敌,寡人早约定了是衣裳之会,带上兵甲,岂不失信诸侯。”
  子鱼说:“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驻扎,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事生非,就抓上他,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会盟一开始,油白短胖的宋襄公(这个角色可以请王刚来演)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的举动,是想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
  大家都拍拍你的肩,跺跺我的脚,十分高兴。宋襄公又问楚成王同意吗。 
  楚成王说:我看行。
  宋襄公自鸣得意地又说:“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那么一级两级,这次就请以我为盟主。”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 若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心想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怎么临时变卦了您呀。宋襄公脑袋冒汗——更像王刚了,赶紧争辩道:“足下所言不对,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令旗,当空一挥,就看盟坛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个个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目瞪口呆的宋襄公没等跑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旁边子鱼一看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乱溜了。
  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齐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其它半捏造半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上宋襄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靠边站了,看着鸠占鹊巢,心里又急又气。不过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当楚成王押着他在前面开道,往自己的宋都商丘杀过去,他的理想一点儿也没受到挫伤。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乡亲们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的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鱼为国君啦,要打你就快打吧……” 
  楚人喊:“那,算你狠,我们把国君还给你们兮,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回不回来,随你们怎么办,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可是这次毕竟是会盟而来,所带军队不多,大的攻城机械更是没有,连攻好些天,城上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一次次进攻。楚国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一般从技术角度来讲,攻城难度大,守城的占便宜。换了野战,宋人就撑不过骁勇的楚人了。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人心,放了又等于向宋人示弱。于是下边有人出主意,把鲁国的鲁僖公(鲁庄公的儿子,庆父之难后即位)叫来了。鲁僖公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他一来,就开始捣浆糊,给老相好宋襄公求情。楚成王借坡下驴把宋襄公放了,自己还卖给鲁国一个人情。
  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就准备上山打游击去。这时候“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只是出于保家卫国的需要才临时充当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蒋干同志)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宋国遗民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四面受敌(位于河南中部),国家规模二级,处在一级大国夹隙中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齐桓公死后,郑国看看齐国不行了,就派使者向南蛮楚国示爱。
  得知郑国跟仇人楚国搞得火热,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的“霸主”宋襄公看不过去了,立刻决意发兵打郑。 
  楚成王听说之后,讲:“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发兵救郑。
  令尹子玉拦住说:“宋国空虚,我们趁机伐宋,正好能解郑国之围。”(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施行了。)
  楚成王一听要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先命令兴兵讨伐陈国,遏制住陈军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是宋国在南边的小尾巴国,一直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宋国臭味相投)。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楚成王马上调拨主力,亲自率兵,连踢再踏地冲进宋国来了。
  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我看还是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不要争霸了。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诃德精神的宋襄公“骑士”,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是后果影响重大的大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泓水(今河南东端柘城县北,宋境)边上展开会战。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在岸边进入预定阵地摆好,楚军却还正在坐船渡过泓水。子鱼劝宋襄公赶紧半渡而击。这是兵家的基本常识,子鱼说:“楚军武器装备比咱们好,作战人员又比咱们多,我们趁他们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宋襄公可不同意,他说:“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 
  (当时打仗很讲礼仪,不许偷袭,要求等双方组成阵列后再开战——所谓“成列而鼓”。这是大周朝“为战以礼”的习惯,被宋襄公这个傻子严格遵守着。)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河作业,开始布置阵势。我们知道,军阵秩序至关重要,趁着敌人秩序尚乱就打他,可以占便宜。于是子鱼又劝道:“敌众我寡,要打快打,错过机会,咱们人少,就悬啦!”
  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念“饿”,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地打,打他个心服口服。否则,说咱这堂堂大军欺负他。
  然后宋襄公又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是不是头上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不许再打他们。
  子鱼一听直翻白眼儿,哇!I真服了you,差点从车上直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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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I服了you。

  说时迟,那时快,楚国大军军阵已经摆好,主帅楚成王把战鼓擂得山响,楚军人跳车跃,呼声动地,有秩序地强力实施冲击突破。宋襄公哪里抵挡得住,兵士们举着眼睛一边找敌人白头发,一边纷纷溃退,四散逃命。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门官”)悉为楚军所歼。警卫团都光荣牺牲了,宋襄公自己的大腿也挂了花。
  败回城里之后,宋国人都抱怨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说:“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以便取胜),也就是不埋伏于峡谷上面压袭敌人——比如后来的崤之战。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俘虏老大爷(‘不禽二毛’——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都不懂。” 宋襄公说得一点没错,古代战争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所谓为战以礼。
  子鱼说:“您才不懂呐!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出奇方能致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泓水之战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为主要特色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而以“诡诈奇谋”为能事的新作战方式正在崛起。所谓礼义之兵,就是作战双方“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语出《左传》。它是大周朝诸侯之间沿袭已久的一种文雅的打仗方法,正在大恐龙出现的时代,面临着崩坏。
  宋襄公由于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诃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不知道临死前最后一刻,有没有像唐吉诃德那样觉悟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
  宋襄公临死,还接待了流浪至此的二流子晋公子重耳。宋襄公接待得非常客气。临走,还送上二十辆大马车。他知道晋国是大国,有朝一日重耳发迹了,一定会要报答今天的厚遇之恩,那时,就可利用晋的力量来对付楚啦。他还在做梦借力打力呢,其实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靠得住的。
  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的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一,排在了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宋襄公还是有人格魅力的,不然子鱼和宋国军民怎么老肯不辞辛苦地跟着他折腾呢。而且,当他混得那么惨的时候,别人也不肯背叛他。他还是很有办法的。宋襄公有点像符坚,都是失败的大手笔,符坚也是对敌仁义、优待俘虏——他在都城给东晋的大臣都修了家宅,预备俘虏了对方以后入住进去享受(就是因为太优待俘虏了,被俘的东晋军官朱序才得以在淝水之战给他捣乱)。符坚也是在渡河战役里让着对方,结果当老实人吃了大亏。不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或者符坚的仁义卵翼之下,倒还满划算。
  
  春秋早期的战争,在我看来,最具奥林匹克体育精神,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定出个胜负,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大家约好时间地点,公正地比一把,具体来讲:对抗的双方各自公开行军进入预定阵地,路上互相不偷袭,打的时候,鸣鼓公开前进,遵守统一的战车游戏规则,没有不敲鼓告知对方的小动作,只为分出个输赢(从而使政治上的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重点不在杀伤,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和国家曲直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结局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散了,退了,撤出战斗了,服输了,也就完了,而没有歼灭多少的记录,抓俘虏的数字也很少。由于打赢的人和挨打的人都不是很痛苦,所以在战斗中使诈也就不是很必要。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寻求的只是个定输赢的程序,因此,照样使用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处的楚国,也是车战,远在西陲的秦国,也用车。直到有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了车战,战争技术才会异化升级,或者诸侯之间的兼并争霸战日渐激烈(譬如到了战国时期),战争技术这才迅速走向残忍化、诈谋化和非“为战以礼”化。所以,在颇有古风、国际关系也相对和谐的春秋前中期的恐龙时代,宋襄公的思想此时并不怪异。
     欧洲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时期,古希腊的重装步兵,也是排成严格的方阵,为了使大家步伐整齐,还专门建立了笛子队,步兵们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去和敌人方阵搏斗,像一场体育比赛。这种呆板的、卖傻力气的阵形似乎牢不可破,致命的弱点在于它脆弱的两翼或背面,但是大家不会狡猾地从侧后进攻的,因为打仗就是为了尽快评个公正的胜负。但是,一旦与异族敌对,约定俗成的战争规则就被打破了。底比斯人就是运用机动灵活的部队,从方阵的右侧打进去,破了希腊人的方阵。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有趣的是,经过否定之否定,现代社会的战场居然也开始回避不择手段的战术,遵守一定的道德规则,采取有节制的“精确打击”、“外科手术”、“定点清除”之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遥远时代的宋襄公,对他心存敬意。
  
  现在说说郑国。楚成王对郑国的政策是先兵后礼,大棒加萝卜,先是连打了三年,打你没商量,接着又把妹妹嫁给郑国,又爱你没商量了。
  泓水战役过后,楚军凯旋回去,经过郑国。郑文公派夫人前去慰问。派夫人去慰问老楚,不等于随珠弹雀吗?不怕,郑夫人芈氏是楚成王的亲妹妹,天生免疫。楚成王见妹妹带领慰问团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华丽的外甥女——母亲是楚人,父亲是郑人。楚国女孩本来就性感,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所生出来的混血更是爱煞人。楚成王一看,都是身材丰满、长发及臀的细腰美女,浑身的肉应时而麻。现在,成王他老人家,是五十左右的人了,血气早已定了,不需要再戒色。楚成王命令:上耳朵!
  楚国的威武大兵把从宋国俘虏脑袋上割下来的一串串耳朵,陈列在太阳下,给申妈妈和她俩女儿看新鲜。当时打仗,按人头领奖金。但是人头不便于携带。于是从敌尸上割下耳朵,士兵们拿着这个回去,预备回国作为奖赏的凭据。耳朵就是奖券,一定要晾干保存好,烂了就没了。
  申妈妈的俩女儿看了半天,问:“老舅啊,您哪挖来这么多灵芝呀?” 
  楚成王哈哈大笑:“灵芝?不是灵芝,此乃耳朵兮。女娃知道不些?宋国人比白薯多俩耳朵。寡人割去他耳朵,宋国就剩白薯些。”
  女孩对视一笑,楚成王说:“大勺,给炒几盘炝大耳朵下酒些。”(楚方言还时兴说“些”)
  于是,申妈妈领着俩美女款款举趾,进大帐棚隆重吃饭。申妈妈命令女儿敬酒。俩女儿光着肥白的脚儿,走到楚成王案子前,侧跪下来,给大舅倒酒。楚成王醉眼乜斜,心神飘忽,看见外甥女几只猩红的脚指甲,象小兔的嘴一样活灵活现地喘着。
  宴毕夜归,楚成王不让申妈妈走了,俩外甥女也不许走,都给我睡觉。俩女孩瞅着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时候,妈早溜没影了。楚成王一手搂住一个,乱钻乱摸,俩女孩扭着腰使劲挣扎又不敢太使劲,十分别扭,只是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流盼出怒目而视的光芒。
  这对美丽而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把我们不时拉回历史深处,两个不知名字的无奈美少女。
  第二天,楚成王厚厚分给申妈妈一半战利品,就载着两个美女朝陌生而幽暗的江南楚国去了。 
  大凡正直的人呢,(当然,包括明清卫道士,这些最最正直的人),都要大骂楚成王娶妹妹的女儿,真禽兽也。不过,楚人的婚姻遗俗里,确实有舅舅婚娶优先权,此恨不关楚成王一人。即便今天湘西、鄂西的土家族苗族,还有实行姑表亲。所谓:姑家女,伸手取;舅舅要,隔河叫。楚国人把妹妹嫁到郑国之后,有充分的权利要求郑国人把女儿优先嫁回来。
  
  郑、楚之间人财互换,这标志着郑国从此脱离原齐桓公为首的北方诸侯群落,改依附于楚。郑国真是一个摇摇摆摆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