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践土(十二)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下面转播城濮之战的真实现场版:
     城濮之战,晋军自有战车700乘,甲士52500人,加上秦、齐、宋三国的盟军共计约9万人。全军分上、中、下三军成横列排阵:狐毛统帅上军,狐偃佐之,先轸统帅中军(三军元帅),隙溱佐之,晋文公在中军;栾枝统帅下军,胥臣佐之。
  楚军加上陈、蔡等国的盟军,共11万人,数量略有优势。楚左、中、右三军也排成横列:子西制左军,子玉制中军,子上制右军。 
  七国军队像赶庙会似地聚在城濮。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先发制人,下军佐将胥臣把驾车的战马蒙上虎皮,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军右翼下战斗力最差的陈、蔡军。陈、蔡遭受这一奇异的突袭,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在抱头狂奔中,还冲乱了整个楚右军秩序,楚右翼就这样迅速就歼了。(这些附庸国士兵,纯粹是上去捣乱的。使用他们主要是为了消耗消耗敌人体力,但弄不好,反倒长了敌人士气。)
  对于楚左军,晋元帅先轸使用了诱敌深入,尔后集合上、中两军优势兵力聚歼之的狡猾战术。具体是:命晋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引车后退,作出溃败的样子,命栾枝带领部分兵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帮助制造溃败的假相。子玉不知是计,令左翼子西追杀晋上军。子西严格地执行了命令,脱离中军冒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遭到了晋上、中军夹击:中军主将先轸、佐将郤溱挥精锐横击楚军侧翼,上军狐毛、狐偃回军夹攻,两军联手痛殴子西一军,并切断子西退路。v这种两个打一个的作法,也不符合“为战以礼”。但子玉一直按传统路子打,对晋人的战术变化和用诈,根本不能适应,没有思想准备。子西负伤,完全陷入了重围。子玉受尘土迷惑,以为是楚军在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子西叫苦不迭,当时又没有手机,只能力战苦撑,终于负伤不能再战,楚左翼军很快被消灭。<BR>   子玉见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已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得以保全中军主力。<BR>   晋文公亦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战车的队列也极为重要,即使追击敌人,也要保持队列整齐,有秩序前进,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BR>   子玉的失败,第一是因为延误战机。孙子兵法说:同样是泥巴,用泥巴打泥巴,谁先出手,就可以把对方泥巴打扁。孙子不懂冲量和动量,不过他观察的似乎不错。他的意思是应该先发制人。<BR>   而令尹子玉却是后动挨打。<BR>   在战争最初阶段,晋军刚刚渡过黄河,远道而来,孤军深入,还没来得及策动齐、秦加入晋联盟,中原巴尔干到处都是楚国的附庸同盟,是楚军选择与晋决战打败晋军的最好战机。当时楚军如果甩开宋国北上,再促其同盟鲁国出师拊晋军背侧,则晋军必败无疑。但子玉耗在宋国城下,留恋于围宋,等晋军把巴尔干各国逐个搞定,把齐、秦两国也拉入了晋同盟,形式陡然逆转,晋势力坐大,而楚转而陷于劣势。<BR>   当时,晋文公取得了极大的优势,楚军在中原陷入晋、齐、秦及部分中原诸侯的半包围之中,能够活着逃遁回国就不错了。<BR>   在陷入被动之后,子玉不知引军避匿回国,却硬去北上找晋联盟对打,则是错上加错。<BR>   其实,子玉也不想北上决战,他是被逼无奈的。楚国国内一些反对子玉的人,长期散布悲观论调,嘲笑子玉不是将才,大战必输。所以子玉力请与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决战,以堵上那些国内预备发笑的嘴巴。<BR>   但这真是谈何容易呀!楚军刚刚沮丧碰壁于宋国坚城之下,接着又得不到本土的有效补充,导致陈、蔡、郑、许杂牌军充斥其中,终于在决战中落入弱势。<BR>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由于楚成王在“战与不战”态度上暧昧,不能坚持自己“不战”的正确初衷,受子玉强烈要求,允许战了以后,又只发出一小撮精锐(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杂牌军充斥于左右两军,削减了楚方战斗力。<BR>   也正是因为楚成王战斗决心不大,所以子玉不敢蚀了老本,按住中军不发,意意思思地,终于两翼全被吃掉。<BR>   忽视鲁国也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联楚伐齐,是楚国的忠实搭档。当晋军渡过黄河,伐卫、伐曹及战于城濮时,鲁均处于晋军运动区的东侧,可构成对晋军的侧翼威胁,与南来的楚军夹击晋人。但由于楚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因而得不到鲁军的支援配合。不论在该战役的哪个阶段,鲁军均未见动作,似乎成了旁观者。这一方面反映了鲁国的狡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楚国在泓战胜利后骄傲自恃,不重视联合使用同盟军。楚人彪悍有余,但圆滑不足啊。<BR>   <BR>   在战术方面,楚子玉也输了晋军元帅先轸一截。<BR>   我们说,现代社会打仗,多是梯次编制,也就是部队按前中后排列,分成主攻、助攻(掩护)、预备队。这大约跟武器的变化有关系吧,是适应子弹、炮弹远程武器的。而春秋时代,军队是左中右横着布置三军的。<BR>   横排的左中右三军该怎么打仗呢?是这样的:三军依次决战,己方的左军对敌方的右军,己方的右军对敌方的左军,最后是中军对中军,鸣鼓而击之,合计较量三次。每次较量的时候,其它各军就等着看。这都是大周朝祖上订的作战的礼数。<BR>   但在城濮之战,晋军元帅先轸突破了传统战法。他改变一军对一军的传统打法,而是通过诱敌深入,然后集中两个以上军的兵力打击敌人一军。同时还使用了虎皮蒙马,从心理上吓唬敌人。这是对从前宋襄公时代“为战以礼”传统打法的进一步扬弃,先轸创出了用兵奇谲、兵不厌诈的新打法。<BR>   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先生正是从这次“城濮之战”中总结出了一个新概念,也就是《孙子兵法》中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合”,是正面对垒、击鼓交锋的意思。“奇”是机动变化,别出心裁、另辟蹊径,20%的出奇工作起到80%的关键作用。 “奇”,就是譬如先轸那样诱敌深入,侧翼横击,两两配合,两军合打一军,给大马蒙虎皮,树枝子扬尘干扰敌人视线,等等。[注]当然,没有“正”在那撑着,“奇”也无处施展。(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现在卖设备,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所以商人们也在研究《孙子兵法》。)不过,后代的中国人越来越过多地强调“奇”的作用了,所谓四两拨千斤,重智谋而轻实力,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都是权谋的书,至于在商业中走诡诈邪径而忽视产品质量,更是司空见惯。中国已经成了“权谋大国”。
  子玉却不懂这个朴素的道理。面对灵活运用诡道诈术的晋军,子玉却只是固守一般战法。战斗开始后,楚右军先是被晋下军击溃,子玉不发其它军力救援,而是坐视其亡。楚左军前进被围(被晋上、中军围),固然栾枝造尘土迷惑了子玉,而子玉就真观察不出,按住中军不动,坐视左军也被全歼。楚三军在他的统领下表现得如此呆板迟钝、互不协调(一个军在打,另两军都歇着),而晋国却不断调换三军序列,两两配合围击。
  先轸对晋国的胜利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晋国诸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晋文公却说:“战前,狐偃劝我信守诺言,退避三舍,狐偃说的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因此,狐偃应得首功。”于是,臭脚狐偃在一片嘘声中领到了头赏。
 
  楚军战败后,向西南撤退到连谷地区,子玉旋即被迫自杀。按楚国法令:“覆军杀将”,只要是全军覆灭,领头的必判死刑,官再大也没跑。[/注]《战国策》说:“楚之法,覆军杀将”。楚国强化王权,所以用这种苛法控制卿大夫家族与县长。楚武王时代的莫敖屈瑕“趾高气扬”,导致全军覆灭,“缢于荒谷”。楚共王时代的司马子反,醉卧军营,致使鄢陵败北,被迫自杀。<BR>   这跟北方刑不上大夫是不同的。尽管令尹子玉中军主力未损(死的都是盟军),不在“覆军”范畴,但楚成王因为一时之气还是迫他自杀。子玉麾下的楚国申、息两县将士,伤亡极大,楚成王说:“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如果你回国的话,我没法向死去的申息两县士兵的父老交代。申息两国目前已经是楚国两个县了。<BR>   当时的贵族们说话都特文雅,这么说就相当于是判死刑了。<BR>   楚成王发出这句话后,旋即后悔,飞使取消诛杀令,但是为时已晚,子玉已尊令自刎了。颈血染红了战甲。楚司马子西,胆子比较小,不愿意抹脖子,选择上吊。他正挂在房梁上上吊,突然绳子断了——可能这家伙是个大胖子。于是他从地上趴起来,找人要结实的绳子。正这时楚成王的使者到了,说不用找了,赦你不死了。子西得以活命。子西就是那个“明星球员”,左边锋,城濮之战左翼军统率,在战斗中还负了伤。<BR>    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在战前违抗楚成王的撤退指令,执意要战,显得刚愎。但的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遭受屈辱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楚国在此役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最大的伤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BR>   重耳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听说子玉自杀了,才高兴地拍着篮球说:“困兽犹斗,况国相乎——被围困的伤兽还要咬人,况且子玉这样的国相乎。子玉如果活着,一定要拼命咬我。现在子玉死了,莫余毒也已!”(成语“困兽犹斗”、“人莫毒余”出处。“人莫毒余”的意思是再没有人能害我了。这次大战出的成语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先发制人”。)<BR>   可见重耳着实害怕子玉。<BR>   <BR>   重耳军入驻到楚军的营垒,发现子玉囤积的大量粮食,重耳的九万人吃了三天,然后把里边的好东西拆搬干净,其余的就放把大火烧了。然后三军人马一边打嗝,一边凯旋回国。《左传》“晋军三日馆毂。” <BR>   半路上,重耳听说周襄王派天使前来慰问,于是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会盟,所谓“践土之盟”。与会代表中好几个昨天还是楚国的附庸、小蜜或者球迷,今天则全部团结在晋国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了。周襄王派王子虎为代表参加。<BR>   会上,晋文公把楚国俘虏献给周襄王,共有一百辆装甲的驷马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去给周天子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襄王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赐给晋文公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支,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千支,黑黍加香草的酒一卣,还有喝酒的玉勺和虎贲三百名(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周天子虎贲估计是猫)。周天子的好东西还真多。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彤弓、彤矢,表示授予他征伐权。<BR>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恢弘了文王武王之业,并收入典籍。周作《晋文侯命》:“王若曰:父义和,丕显文、武,能慎明德,昭登于上,布闻在下,维时上帝集厥命于文、武。恤朕身,继予一人永其在位。”中间还提到了上帝。[注]
  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排名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晋文公回国不久,又在温邑(司马懿老家)聚齐十国诸侯,周襄王亲自前往,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朝拜周襄王。继齐桓公以来,老周这一大家子聚会,于斯为盛。
  (注:199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到了春秋早期编钟十二件,据说是由山西闻喜晋墓盗出。编钟上铭文证实了《左传》有关晋楚城濮之战和践土之盟的记载,并且告诉我们了一些新的东西:(1)践土会盟时,楚国未来朝拜天子,晋文公便又率领六师大举伐楚。“前度刘郎今又来”,但不知伐楚结局如何,反正下次开会楚国依旧没来。(2)践土会盟时,狐偃也得到了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玉佩等物品,诸侯还进献美铜给狐偃以铸造编钟。狐偃这家伙看来地位很高,排在要在赵衰、先轸前面很多了。确实,智多星狐偃,在很多大的战略决策上帮助了重耳。城濮之战后,晋国诸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晋文公却说:“战前,狐偃劝我信守诺言,退避三舍,狐偃说的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因此,狐偃应得首功。”于是,臭脚狐偃在一片嘘声中领到了头赏。)
  
  次年,为了抵御狄人的步兵,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晋国开始建立三行。荀林父(原晋文公的驾驶员)统帅中行,先谷统帅右行,先蔑统帅左行。三行是我国首次的步兵独立编制。
  晋国的三军加三行,总计六军,跟周天子一个规格了——其实周天子六军严重缺编,都凑不足三个。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晋军的战斗力相当可观,这一点可以在《吕氏春秋》里找到证明:“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十五人,让他们率领精锐的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先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然后在践土尊奉周天子。” [/注]从前,步兵是战车兵的影子,个人技能和素质都比战车兵差,也不是训练和培养的重点;从前,步兵分散依托在战车下作业,可唱的戏不多,现在开始重视步兵的选拔和训练了,甚至独立成为编制。步兵更具机动性与杀伤力。到了战国时期,步兵终于超跃战车兵成为军队的灵魂。[注]
   
  叱咤风云一时的晋文公重耳在位9年,终年71岁,一生战斗,没来得及享福。这位在老年实现人生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其一生意义更大的成就还在于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使得他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20余国,征服40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华夏种的中原才不被强大的楚国吞并。
  晋国后来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民族大融合;晋国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
     重耳,是春秋第一完人,第一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