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中原(七)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楚庄王十七年的春天,他再次向中原的核心国家郑国进攻。
  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国成了每年的固定功课。十几年来,晋楚两国为了争夺对郑国的控制权频繁出兵,各自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谁控制了郑国就等于基本控制了中原枢纽。这一次楚国打得非常之狠,合围之后,攻了十七昼夜。郑国人没辙了,进行占卜。这是一个双项选择题,第一项是求和,第二项是在祖庙里大哭,然后每条巷子出一辆战车。老祖宗在天堂给出了选择,第二项是吉的。
  于是郑国人都跑到祖庙里大哭。
  攻城的楚军,打得正热闹呢,忽听城内哭声震天,抬头一看,守城的郑军也抱着兵器哇哇大哭。楚庄王心里忽然不忍,下令撤退。意思是让郑人愿意逃走可以逃走,或者是出来求和也行。哭也能退敌军啊!
  郑国人一看楚人不打了,利用这机会,立刻男男女女都蜂涌到城上,修堵缺口,加强工事,城内每一条街巷都预备了一辆战车准备巷战到底。楚人一看,郑人没服啊,再度进攻,攻了三个月,郑国陷落。
  郑襄公光着膀子牵着条羊,跑到城里主干道上迎接楚庄王。楚庄王责问他为什么跟晋国结盟。郑襄公光着膀子说:“孤不能顺应天意,不能事奉您,使您怀着怒气来到敝邑,是我的罪过啊(暗含是说结晋是被迫的)。既然是我的罪过,我现在敢不唯命是听吗?您把我俘虏后押到江南流放也好,把我下放到海滨劳改也好,把我们的地盘剪了分给诸侯也好,我都没话讲。但如果您能惠顾从前敝邑曾经与您相好,或者记挂着我们的开国祖先郑桓公、郑武公的面子,哀怜我们,不泯灭我们的社稷,使我们改事奉于您,那是我的心愿啊,但我们不敢这么指望啊!”
  好嘛,越是常挨打的国家越是能说啊。我们看了郑襄公的话,都不免眼圈发红,楚庄王听了,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当即二话不说,撤出城去,三十里外驻扎。(注:“江南”,指湖南大森林,到处是猴子;“海滨”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整天得风湿病。)
  楚庄王的左右说:“大王,不能饶了他们啊!”
  楚庄王说:“这个郑君能俯首下人,也必能虚心信用民众,这样的国君,是不能废的。”
  众大夫说:“我们从郢都到这里一路,战争费用很高,怎么也得让郑国补偿我们一下啊。”
  楚庄王说:“我们来讨伐的目的,就是讨伐不服的人。现在他们已经服了,尚何求兮?”
  说完,竟引着大军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撤去了!
  
  到了夏天六月,晋景公派出的援军才慢腾腾地在一片蝉声喧嚣中赶到郑国。晋景公是晋文公重耳的孙子,晋成公黑臀的儿子。
  对于晋国人来说,郑国是晋人南渡黄河进入中原后的第一个落脚点,没有郑国,晋人就无法在中原立足。每次这个滩头堡失陷给楚国之后,晋人都要再来打一仗,把郑国抓回来(就像美日反复争夺中途岛,以求独霸太平洋海权一样)。
  但是,拖拖拉拉地到达黄河北岸的晋军发现,楚军已经攻破郑都,臣服了郑国,双方取盟之后,走在返回湖北老家的半路上了。
  楚军方面对于要不要跟晋国打仗有两派意见,令尹孙叔敖(就是砍死两头蛇的“名小孩”)说不能打。伍参(就是说“三年不鸣”的那个,伍子胥的曾爷爷)说能打。
  最后,楚庄王采纳“能打派”的意见,把南下回国的战车车辕全部调向北方,做出决战态势。继城濮之战和崤之战之后,春秋五大战役之第三——“邲之地”拉开帷幕。
  
  晋楚双方将帅序列如下:
  
       晋军                         楚军
  
  中军元帅   荀林父                  楚庄王熊侣
  中军佐    先谷                     警卫队“左广”御者 彭名
  司马     韩厥                                    车右 屈荡
  中军大夫   赵括   赵婴齐           警卫队“右广”御者 许偃
                                                   车右 养由基
  上军将 士会                        令尹   孙叔敖
  上军佐将  郤克                     幕僚   大夫伍参
  上军大夫  巩朔                            大夫 潘党     
           韩穿                             乐伯
  下军将  赵朔                     中军主帅  沈尹
  下军佐将  栾书                   左军主帅  公子婴齐
  下军大夫  荀首                   右军主帅  公子侧
       赵同                     
  (一看这序列,都是名门望族的高干子弟啊,像咱们这样的人是没机会了啊。)
  
  晋军有兵车600辆,步卒约四万人。楚军人数相当,但是国中精锐悉出,楚的左中右三军,都是本土嫡系楚军,比上次子玉的城濮之役整齐多了,子玉那次都是什么陈蔡许郑的杂牌军凑数。而且还外加了“左广”“右广”——楚庄王的王族警卫队。一般的国君坐一辆战车,楚庄王却坐两辆(可能他屁股大)。两广轮流驾驶,一个上午开,一个下午开,各自含有三十乘警卫车,就是所谓的“左广”、“右广”。“右广”的元首车的保镖是神射手养由基。
  另外,楚在蔡国设有战略前进基地,便于支持中原持久作战。所以,即便在围郑四个月有了人员消耗以后,楚军仍然保持着强劲战斗力。有个附庸国(蔡国)作自己的前进基地,就是好啊。
  面对主力尽出的楚兵,晋军此时最聪明的办法,是进行回避,打道回府。
  要不要和楚军打,晋军对此存在严重分歧。中军元帅荀林父认为郑已降楚,我们救援失时,战楚无名,徒劳扰民,待楚军回国,我再兴兵伐郑,责其降楚,犹未为晚。但遭到他的佐将,此役的灾星先谷(先轸的孙子)激烈反对,说怕敌人的非大丈夫也。先谷的主战主张没有被荀林父接受,于是他竟擅自率兵渡河前进。
   荀林父犹豫不决,不想过河,但又怕先谷出事,最后被迫下令全军渡河跟进,晋军由此走上了被动交战的道路。
  楚兵这时候,也已经折回来了。晋楚双方集结在黄河南岸一个叫“邲”的地方,进行对峙。(位于今河南荥阳地区,属郑地。)
   这时候,晋军仍有机会撤退回国,但架不住一再出现的意外,终于使大战无可避免。
   当时最希望两国狠狠地打上一仗的就是郑国。郑襄公心想:如果两国彻底决个高下,自己唯强是从,死心塌地跟定它,岂不比从前那样总是朝秦暮楚好?从前是楚国来打一趟,结个盟,晋国不高兴了,又来打一趟,又结个盟,反复十一个轮回,郑国南北摇摆,里外不是人,自己都觉得麻烦了。看来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主权平等,弱小的国家为了生存,实在太费脑筋了。
  于是郑国的使者来到晋军司令部,拼命说楚军笨蛋,怂恿晋军出击。
  灾星先谷一听,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对了吧。
  晋“下军佐将”栾书不同意,认为楚军并不如郑使者所讲那样“骄”、“老”、“不备”,特别楚国两广锐利非常,他还说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成语,夸奖楚国人创业精神的伟大。所以,郑人来劝我战,我不能听。中军大夫赵同、赵括这两个赵盾的异母弟兄,则都赞成先谷的意见,主战(他俩当时还没有被灭族,灭族是在14年以后)。而下军将赵朔同意栾书意见,不赞同打。下军大夫荀首反对赵同赵括。元帅荀林父继续犹豫不决中。
  荀林父,领导能力差,根本统一不了大伙的意识。实际上,这个元帅荀林父是论资排辈上来的,最早他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管战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因为是给领导开小车的,不一般,被提拔的机会就大,年头积累多了,居然当了元帅。
  正在晋军进退不决之时,楚庄王派出使者来进一步迷惑晋国人,用谦卑的语气说:“寡君年少即位,不善文辞。我们到这里来,只是想训定郑国,岂敢得罪于贵晋国。二三子不必淹留于此。”(楚庄王是想决战,但故意讲软话,以松懈晋军的准备和斗志。)
  晋“上军将”士会有脑子,也迷惑对方,鞠躬给楚使者说客气话:我们也无意跟您们过不去。“中军佐”先谷这个灾星又不满意了,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说我们国君命令我们,要把楚国影响力从郑国这里全部肃清,不要怕打仗。
  晋军将帅内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
  (先谷这人在史书上还有一个名字叫“彘子”——猪仔儿的意思,不知道他爷爷先轸是怎么给他想的。先谷由于对战役失败严重负责,回国后惧诛,遂造反,被晋景公灭族。老先家荣耀了四十年,到这里就完了。)再好的特权家族也会腐坏败落,这是个自然规律,因为特权使得他们骄奢而无能。
  
  
  口头上在说软话,行动上又在表示自己的必战之志,从而进一步扰乱晋军将帅做出正确一致的决议。这一天,楚庄王派将军乐伯,以许伯为御手,摄叔为车右,突然向晋军壁垒进行挑战。
  三人乘坐一辆单车出发,关于如何挑战,《左传》有生动的记载,即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其实并不需骂街。
  首先,驾驶员许老大(许伯)说:“我听说,挑战,御手需要偃旗息鼓,驱车疾驰,从从容容迫近敌人营垒。”一辆战车上有三名战斗员,其中的乐伯是车左主将,许伯(许老大的意思)居中坐着,是驾驶员,摄叔(摄老三的意思)是车右。
  车左主将乐伯(执弓,是单车首席战斗员)说:“我听说挑战,对于我车左来讲,需要从左位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地把两匹服马并列排齐,把两匹边上的骖马也排齐,再调整一下马脖子上的颈带的松紧,以显示我们的傲骨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
  摄老三(摄叔)是车右,使用矛戟类长兵器,他说:“我听说,挑战,我这个位置的,需要跳下车,劈入敌军营垒,抓住一个俘虏,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带着他回来。”按照伯、仲、叔、季,摄叔就是摄老三。
  于是这驾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都履行了他们所听说的挑战的要求。《左传》上就是这么间接侧面去描写的,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个人都是大侠,你要打什么我就给你打下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入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给你实现的。哈哈。《左传》写的是:“皆行其所闻而复”。
  乐伯这一只挑战的单车,押着那个缺了耳朵的俘虏,不紧不慢地往楚营回归。三个大侠正溜达呢,却见晋军一个小队蜂拥追击而来。晋国人摆出角形追击队列,左右翼呈突出牛角状,猛追乐伯单车,境况非常严峻。角形是典型的追击,两翼包抄,进而围歼的作战队列——乐伯,尔往哪里跑?左传上说“晋军逐之,左右角之”。
  乐伯左射马,右射人,晋军左右两翼不能再进。追兵的中路眼看就要追上,乐伯手上就剩一枝箭了。刚好,路上冒出一只麋鹿(这一点都不奇怪,如今美国的高速公路上,还经常有鹿给撞死呢)。乐伯一箭发出,麋鹿应弦而倒。车右摄叔放下大戟,从后边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旋及赶上的追军那里,对追军的晋国将领鲍癸说:北京到了2080年环境治理好了以后,也会有野鹿的。
  “还没到秋天,肥的野兽还没下来,送你们条鹿尝尝鲜吧。”
  晋将鲍癸一看,箭正射在鹿脊背的龟起处。箭中于此,鹿的四肢运动神经被阻断,但鹿却不死,保持新鲜。这是古代田猎的上好箭法。鲍癸看罢颇为赞叹,就对手下人说:“咱这么多人,追他们一个车,也够欺负他的。他车上左边那个人善射,右边这个人说话有礼,中间那个驾驶员带着墨镜也很酷,都是君子啊。我们放了他们吧。”
  于是乐伯单车,顺利完成任务,带着射光了的箭袋(其实车上可贮放箭,但挑战不允许多带),回营向楚庄王交差。(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既然楚国挑战车都已经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晋军大夫魏锜(念乙)和赵旃(念沾)也要求前去挑战,给楚国人一个回敬。
  魏锜和赵旃,俩人都在闹情绪。魏锜是从前重耳的八袋长老魏仇的儿子,魏仇因为烧死僖负羁的事被重耳废掉官职,他儿子魏錡又想申请做公族大夫,没批,所以恨晋国领导人,希望晋军战败。赵旃则是想做卿,进入三军将佐序列,领导也没批,他也心里有气,也想把晋军搞垮。
  俩人明明看出来晋军不利于决战,但是为了捣蛋,这俩偏请求挑战。荀林父偏向于不战,不许挑战。于是这俩小子就说,那我们去请盟好了。荀林父说,请盟可以。于是放他俩去了楚营。(对了,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荀林父是个傻瓜。
  这俩小子先后到了楚营。前者进行挑战,被楚将潘党打跑。后者到楚营的时候,则已是夜半,楚人不接客了,他干脆坐在席子上,指挥自己的部卒,钻进楚营里,杀人放火,彻夜骚扰,制造混乱。待至天色黎明,楚庄王亲率左广(30乘兵车)驱逐赵旃。赵旃弃车逃跑,奔入松林。楚庄王的保镖屈荡,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甲裳挂在树梢,轻身逃脱(后代评书里常沿用这种逃跑的伎俩,从《左传》学的)。屈荡只搜到了一副牛皮甲。《左传》:“屈荡搏之,得其甲裳” 
  这时候,晋总司令荀林父不放心俩活宝一夜未归,怕是去挑衅楚人了,就派出自己的侄子荀莹乘坐軘车前往接应。
  荀林父也是混蛋,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体积大,带起尘埃无数,楚国的侦察官潘党从老远看见了,以为晋兵主力倾巢出动,立刻向大本营报告:“晋师至矣!”。
  楚庄王这时在路上,遥望北方尘埃高度有限,判定不是晋军主力,于是饬令警卫队迅速前进,迎击荀莹的軘车。令尹孙叔敖在军营里担心楚庄王只有30辆左广兵车,有被“晋师”包围的危险,忙饬令大军全部出动。(当时没有电报,只能估计着来,虽然潘党的“晋师”情报有误,但是孙叔敖决策的很对。)
  于是楚军全员动员,出壁垒之后,列好阵形,单等“晋师”的烟尘滚来,好相迎战。
  孙叔敖气坏了,大喊:“给我前进!攻击晋师!宁可我薄人,不可人薄我!”——薄,就是迫近的意思。他要求主动出击,不要像懦夫那样鹄立着,“兵书《军志》上说了,先发制人可以夺敌之气魄!”
  由于孙叔敖官儿大,楚军只好听他的。楚三军编成一部杀人机器,朝着“晋师”烟尘滚动的方向迅疾前进,“薄”近一看,其实只是一小股軘车,已经被楚庄王打得差不多了。楚三军立刻扑上去,一顿暴揍,将之压碎。由于攻击命令已经下达,楚三军作战人员,又车驰卒奔,蜂拥直冲晋营。楚军以“工尹齐”将右拒攻击晋下军,以唐侯将左拒攻击晋上军,以潘党率游阙(机动战车)四十乘,在战场外围游击,加强左拒。
  晋军元帅荀林父在大营里还呆着等“请盟”的消息呢,对楚兵全无戒备,这时候突然遭到楚国全员的突然进攻,手足无措,竟发出“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的逃跑命令。晋军在一片惊慌混乱之中,纷涌北撤,抢渡黄河。这段黄河是偏南北向流动,晋三军居北,楚三军居南,黄河在晋三军右侧,楚三军左侧。
  山崩一样溃败的晋国兵士狼狈奔窜,跳进黄河,在激流中争着攀住渡船船舷,刹那间三十几艘渡舰被攀沉。荀林父下令:“攀船抓桨的,砍断手指。”霎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鲫鱼掉到船里,船上的兵士们一掬一掬地把它们捧着抛进黄河(骇人听闻)。
  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97年的,晋景公三年,楚庄王十七年的“邲之战”,上距城濮之战36年,楚庄王尽雪爷爷楚成王之耻,一战而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