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哉骄,大晋风流(二)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战车的齐国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又向三军士卒兜售了自己的勇敢,然后向齐顷公报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俱。”
  齐顷公正在等着吃早饭,热粥端上来了,但是非常烫嘴。于是他也来劲了,吹出了一句很酷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灭完了晋国鼠辈,咱们再吃早饭。(口气好大耶,跟割肉一个口气。)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那时候打仗最长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许是怕吃饭时候被人偷袭,连锅端。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都十分抗饿,他们长着骆驼一样的两个驼峰(呵呵,假的)。
  宣布完“灭此朝食”,齐顷公要“温饭斩郤克”,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得儿——驾,战马都来不及披甲,挂上档就冲出去了。(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脊梁吧。)真是比高固还勇啊。齐顷公边跑边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于拂晓的空气。齐顷公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charge!”发出了冲锋的命令。charge,冲锋的意思。据《左传》:“不介马而驰。”不给马披甲。
  齐军倾巢而出,扬鞭击鼓,合计五万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及家属,一起出去找人打架。齐军五万势如潮涌,猛冲晋军,车轮如雷,箭如飞蝗。
  晋军已经陈师在鞍地,列好阵形以待,战车兵都穿着表面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郤克击鼓,三军同时前进。战车居先,冒着箭雨前驱,车上的甲士藏在皮盾长排的“短墙”后面。驷马都是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像披鳞的惊龙。在箭雨中,车轮搅起飞泥,猛陷敌群。他们看见齐军的马,都是光着脊梁的。晋上下两军则张为强大的两翼,随主力进展钳击敌人;晋国的盟友鲁军追随晋上军,在后面拣剩落;卫军则追随晋下军。
  晋国主帅郤克冲在最居前,拖着两条车辙,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车旗到处,戈戟涌动,刚一交上手,郤克就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地一下射在跛子郤克身上了,估计是射在腿上,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往下一直流到鞋上。
  郤克中的这一箭,入肉很深,估计是从近处射进去的,力道很大。起初,弓的力量不够这么大,穿上动物真皮的衣甲就能挡箭,随着弓箭威力加强,有效杀伤射程达到60米甚至100米,以往好几箭才弄死一个人,现在一箭就可能要人命。失血过多得郤克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呵呵,本来就是直不起来的。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鼓励他:“钧座,忍忍吧。你看我的手也中招了,这箭杆子从我手一直贯穿进我肘子上啦,血把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站直了,别趴下。”
  郤克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泰山压顶腰不直了。我蹲下来歇会儿。”
  “咱这辆车上的旌旗和战鼓,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怎么疼都得忍住,别坏了晋主席的大事。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
  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到一处,右手腾出来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把鼓敲得像过年放炮。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响应,杀声震天。
  “拼命三郎”郤克的驾驶员单手拉不住缰绳,战马狂奔不止,后队飞轮紧追。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齐国这个纸糊的蜥蜴抵抗不住了,晕头转向,全线崩溃,齐军被晋军追得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儿,釜底游鱼似的乱转。后来,齐兵在逃跑中发现,仍了兵器跑的快,于是纷纷曳了兵器奔走。晋军把饿着肚子的齐兵追得要疯了。另一批晋军则杀进齐军营垒里,很多守垒的齐兵没处躲,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前才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政委同志)韩厥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晋军追击,“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啊。”所谓舆,就是车子的主体车厢。韩厥,念“觉”。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那样狂奔,尾巴已经脱落,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韩厥驾车猛追,齐顷公一边跑,还一边往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齐顷公的驾驶员指着后边的追兵头,喊:“射中间的驾驶员,这家伙模样像君子,准是官儿。”
   齐顷公说:“既然像君子,我怎能射他。”(跟“宋襄之仁”一样啦)。于是齐顷公逞起威风,气不涌出,身不乱颤,连放两箭,第一箭,射掉韩厥左边的保镖,使之像一捆葱一般倒栽下车;第二箭,把韩厥右边的驾驶员也射死车中。齐顷公箭法还真厉害呀。时人说齐人“隆技击”,不是白吹的,单人战力甚强。
     就剩中间的光杆司令韩厥了,兀自捏了马缰绳跪在马屁股后面死追。(齐顷公箭法还真厉害呀。)
  其实韩厥按军规不应该是驾驶员,战车编制一共仨人,将官(韩厥)应该站在车左,中间是驾驶员,右边是保镖(车右)。但是韩厥前天做了个梦,老神仙指示他,明天打仗时候,站两边儿不吉利。改换到中间,这才拣了条命。
  这时候,大夫綦毋张的战车被人打抢去了,在下面追韩厥。韩厥赶紧停下,让綦毋张往左边或者右边站,韩厥使劲拿胳膊肘顶他,使他站在自己身后。就这功夫,再一抬头,齐顷公已经跑远了。
  齐顷公嗬嗬大喘着气,刚要放松,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唉,春秋五大战役,主帅战车次次都抛锚。
  赶紧叫副官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更掉链子,他昨天夜里睡觉前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呢。
  韩厥兵车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想出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跟齐顷公交换了站位,站在车子中央,准备替主子受死。(注:主将的战车上,和普通的不同,主将居中,车左为保镖,右边是驾驶员。主将与甲士的皮甲装束,看来没有什么区别。)
  韩厥兜车堵在齐顷公前面,一看上边中间这家伙还真是魁梧,像是有把子力气射箭的,就是脸黑了点儿。
  韩厥赶紧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还有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拜了两拜,匍匐在地,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稽首礼(“稽首礼”比起“磕头”情节要雅观一点,双膝跪着,双手叠放在地面,屁股坐在后脚跟上——并不象磕头时那样撅到天上去,然后把脑门磕在手背上,重复两次。这就是再拜稽首,见国君的礼仪。并不像磕头那么屈辱。“磕头如捣蒜”,是等皇帝老儿出现以后才有的。)
  韩厥行完稽首仪,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我们晋主席还要求,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齐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代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
  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哈哈。
  不过,韩厥话说很有才情,比现代人讲话雅致多了,这就叫辞令,也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的优势和尊严,哪怕战败了,国君也要得到尊敬。
  齐顷公嘴咧得象塞进一整个烧饼,看假齐顷公。假齐顷公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哦,哦,早上粥也没喝,跑得嗓子眼冒烟。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越走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军医拿着个大钳子在他腿上好像鞋匠那样工作着,他欧欧西西地乱叫,一听说抓住大蜥蜴了,一骨碌就要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趴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你不像真的耶!腿上受伤会影响人的视力吗?请问你是齐侯吗?”
  假齐顷公(逢丑父)再也忍不住笑,哈哈捧腹大乐。郤克暴跳如雷:“呀呸!你妈贵姓?肯定不姓萧。抓的这是个假的!”
  于是逢丑父被押下去,准备开膛。临刑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可惜还要开膛破肚!”
  郤克觉得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就叫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押在军中。(后代人就没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重新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进晋军,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抢到逢丑父而回。齐顷公确实很勇啊!也很讲义气。
     只是他对本国军队的作战能力估计得过高,总以为山东人胳膊粗膀子圆,单兵能力强就必然群体作战能力强,其实非也。打仗是个很复杂的组织工程,一帮刑事犯不一定胜过组织严密的一帮女秘书。
     齐国老一辈有产阶级革命家齐恒公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联合诸侯大举南征,不可一世。但实际上,齐桓公的这些军事行动,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的吓唬,并没有真正地跟诸侯打过恶战,也没有大决战经验。从某种意义上讲,齐国是一个纸蜥蜴,一捅就破。在整个春秋加战国时代,齐军的战斗力并不强。不管怎么样,这次“鞍之战”,齐顷公算是尝到了第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 
   “余勇可贾”的左军将高固,战前逞了一点儿小能,就认为晋军“不足畏惧”,齐顷公凭着自己射艺高强,更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率战前组织下,就挥兵冲击,结果,把自己的金舆华盖和马车都输给了晋国,就端了一个喝水的瓢逃跑了。
   看来,总以东方霸主自居是不行的。陶醉并骄傲于旧日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