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哉骄,大晋风流(四)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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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南北母亲河和大姨河的霸,是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霸的焦点就是对中原地区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原地带,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河南省,也就是我所谓的“巴尔干”火药桶)。火药桶的药捻子,通常都是郑国这个墙头草。
  自从楚庄王邲之战战胜,郑国就当了楚的小弟,许国也是楚的小弟。这两个小弟之间,由于离的近,也互相打架。郑国攻打许国,抢了许的庄稼地。许灵公于是跑到楚国那儿告郑国,郑灵公于是也去楚国应讼,楚国还给他预备了一个律师叫皇戌,替他答辩。虽然皇戌能说会道,在司马子反听讼的时候获得胜利,但是到了最高法院楚共王那里的时候,还是输了。楚国人抓到了一只叫獬的动物,用它的皮做成了獬冠,带在头上,成为古代最早的律师帽,因为獬这种动物,能够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它可以在法庭上辨别出坏蛋,用脑袋去顶他。
  这是公元前585年的事情。于是郑国就叛离楚国,改投奔晋国。晋景公乘机把手伸入中原巴尔干地区,楚国来打郑国(讨伐它的叛离之罪),晋国新任三军元帅栾书就带兵救郑。
  有晋国罩着,郑国就乘机又狠狠揍了许国一顿,大抢了很多东西。
  看见晋控制了郑这个中原轴枢国家,楚国很不爽。楚国人很急,就花了好多贿赂使劲拉拢这个从前的“老相好”——郑国回来。郑国于是叛出晋联邦,投奔回楚国怀抱。(你看,作为小国,也是可以前后大赚好几笔的,只要有两强对峙的局面供它可以利用,日本二战后可以说就是这么利用美苏对峙不断给本国捞到好处的。)
  但是玩火玩大了也会烧身。当年晋三军元帅栾书即讨伐郑国。郑使者求和,被晋人杀死,并拘捕郑国国君。楚国见机并不救郑,而是选择攻陈,以压迫晋国放弃围郑(围陈救郑)。中原巴尔干地区上演起“与蜥蜴共舞”的闹戏。
  在这场混战中,晋国弄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囚徒,这个人的名字“钟仪”和他的身份“楚囚”,在未来的2500年中,砥砺激扬着中华儿女,特别是国家板荡衰亏时机。
  钟仪的职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他是楚国陨县县长。楚国是最早创立县级管理体系的国家。
  楚国的县长钟仪先生被俘以后,被存放在了晋国战车库里边,一放就是一年,差点长毛。
  (古代的监狱不多。犯人一般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砍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像从医院回来似的。大约在监狱里蹲着还有饭吃,不受风吹雨打,在当时看来这不是处罚而是享受。因为没有监狱,或者说只有级别够高的少数人才能进监狱,所以钟仪就被关进了战车库。)
  钟仪之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皮甲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晋景公视察战车库,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
  对方没有动静。
  仗胆走近这个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却是一个活人,卧在一堆老鼠骨头中间。解开他的桎梏,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快吃光了,惟独冠还端坐在头上。我们知道,冠对于古人,就像阿拉伯族妇女的面纱,是不能摘的,它像地主的金牙一样,标志着身份。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是个人物。一个当官的或者读书人即便再落魄,也是要戴着冠的——而且冠并不等于帽子。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抹布——类似擦桌子的抹布,顶在头顶(其实,戴块抹布更舒服)。钟仪先生能保住自己的冠,不知道是如何地和老鼠英勇搏斗的,估计一年都不敢睡觉。巾帻,可以包住发髻球,即潇水说的“抹布”。 
  “可是,你为什么戴南人之冠?”
  有司说:“这是来自楚国的囚犯,名叫钟仪!”
   虽然政治经济丝毫不逊于中原,甚至冶炼、郡县制度领先于中原,楚国的文化却被北方佬所歧视,视同蛮夷。楚国人怒了,故意穿奇装异服,跟中原唱对台戏——如同80年代不被主流承认的社会小青年儿,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头。
    于是,楚国人衣冠个性显著,一看就知。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很多,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象个火锅烟囱,都是出洋相,中原没这样的。
  是啊,这家伙光着身子也要坚持戴故国的南冠,为保住自己的民族帽子,跟老鼠们不知英勇搏斗了多少次,估计一年都没敢睡大觉,不忘本,
  这个“楚囚”钟仪同志,蹲监狱期间这种顾不上讲礼节的场合还坚持日日戴故国的南冠,不忘本,不懈怠,民族感情忠贞。晋景公问他祖上是什么人,他说是乐师。晋景公请他表演一段,他就操琴,却弹奏了一段儿楚国音乐,唱也使用故国南音,凄婉,令人泣下数行。真是“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啊。
     晋景公觉得这个一举一动都慎守着故国礼仪的楚囚,很值得敬佩,很有股子信仰。于是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忠君爱国模范来推广宣传(跟明清的大善人宣传守节妇女一样)。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
  楚共王奋起楚庄王遗威,攻服陈国之后,遂解郑国之围,进而远袭山东莒国,莒人溃散,松懈晋国对山东的控制力度。同时,晋国西线又遭受秦军、白狄的联合骚扰。再加上处理国际事务的几次失衡(如处理“汶阳之田”归属问题),诸侯暗地摇头,存有二心。晋景公想一举击溃楚人,重新夺回中原霸权的希望已显。
  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考虑跟楚国媾和。
  钟仪就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回楚国,做和平大使,回去向楚国人民讲晋主席的诚意。
    钟仪活动得如何,历史上没说,这个人回国以后就消失了。但是,楚国确实响应了晋国的示好,随即派人来晋国谈判。
    晋回访,并在取得人质后释放了扣押于晋国的郑国国君。
    巴尔干地区的“与蜥蜴共舞”,算是暂时平息下来。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
   “楚囚”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啊。
    东晋南渡以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官僚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正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楚囚”,就又成了束手无奈者的代名词。但更多时候,它是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