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哉骄,大晋风流(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就在“与蜥蜴共舞”之后,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大约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富饶,树木葱郁,风水都不错,是晋国的活动域,即便今天的山西,晋南也是晋北人最理想的嫁闺女去处。
    晋国人想从今天的山西翼城,迁都到附近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这到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老爷再神,也还得再忍几年才能下凡),主要是那里是我国重要的池盐产区,有几十公里长的池盐带,传说黄帝与蚩尤打仗,蚩尤战败被肢解,他的颈血滴淌成了这些大盐池。蚩尤的头也埋在这一带。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诗经》所谓: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慢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按《诗经》的意思,有了盐就可以有钱。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山西晋国的盐与山东齐国的海盐,都是非常好吃又好卖钱的。(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可以贵。)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所谓河东,就是在南北垂直流动的黄河段的东边,是今天的山西省。
  但是韩厥(就是鞍战之中抓住假齐顷公的那个)却反对迁都到这里,担心老百姓会变得骄奢淫逸,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所谓“大国悠悠,无患自坠”,安逸久了,天朝老子我第一,接下来就会孳生愚蠢和封闭。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
  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田是个好地方,因为那里有河,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去,生活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最早有关城镇卫生建设的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意见,向西一百里迁都到新绛,从原来的山西翼城的绛城。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那里如今还残存了晋国的九座古城,城内的宫殿台基遗迹,城外的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的作坊,散落在夕阳残烟之中。数万块铸铜用的陶范,很多很还可以继续使用,真是匪夷所思。用它们铸造出青铜器,用硫磺熏一熏,还能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甚至有一套陶范是用来制造齿轮的。
  
  迁都两年后,当政十九年的晋景公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大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披发及地,眼珠血红,青毛红发,面目狰狞,就像手舞钢叉的撒旦那样,站在那儿一边眨眼一边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白天经常跳鬼舞。甲骨文的“鬼”字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是两手举着跳舞的戴面具者。这都是祭祀、娱乐的鬼舞。
  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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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顿足捶胸,厉声尖啸,发起疯来:“你杀了我的子孙,你不义啊,没有赵家能有你晋国今天吗!我已经找上帝诉讼你,上帝答应我啦!——”说完,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嚎叫着冲进寝宫,逼近来。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刚钻进内室,厉鬼拍碎窗户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嚎叫,从噩梦中坐起身来,大汗淋漓,就病了。
  ?古代的山西有繁茂不见天日的森林,黑乎乎的森林里,就滋养出魑魅魍魉来(是一些植物动物死后变的鬼),它们附在草木上随风摇摆,有时候刮进城里,附在它所喜欢的人身上,作祟,人就闹病了。得拿桃木鞭子抽,或者念咒语跟它沟通,做它思想工作,赶它回森林去。所以当初巫医不分。
  咒语的内容通常是祈求,请它罢休、离开。不同的病,源于不同的鬼怪作祟,要念不同名目的咒,就跟现在吃不同的药片一样。如果念了咒还不能沟通,鬼怪偏不屈服,神职人员就动真格的了,拿桃木鞭子抽这鬼(其实是抽人),想把它赶回森林水滨去。从这种治疗过程中,人们发明了针灸,就是刺那造病的鬼,实际是刺人。在刺鬼的练习中,摸索出针灸的刺穴技术。所谓“妄刺”,就是指到处乱扎。甲骨文“殷”字像一个人肚子有疾,另一人手持针刺之。巫医也会让病人吃五花八门的草药和虫子,以加强趋鬼的效果。这个东西积累到现在,有三千多年历史,很多中药已经相当灵验。从出土物上看,桃仁似乎是当时人们最爱吃的家备良药,木樨和大麻籽也不错,但是后者吃多了可能会让人眩晕。
  晋景公赶紧找来神汉,圆梦抓鬼。
  这个神汉跟弗洛伊德差不多,专门研究梦,他翻了翻书,脸上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看到了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人问,怎么啦?神汉欲语还羞,欲语还羞,却道主公你命要丢,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您呐。
  晋景公叹了口气,呜呜地哭起来。
  虽然自己要死了,但是该治病还得治病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这个医生可是神机妙算的通灵者,他出诊前,晋景公又梦见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一个说:“听说秦国名医要来了,怎么办?”
  “凉拌,咱们藏在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么样!”(成语“病入膏肓”、“二竖为虐”,膏,不是螃蟹的膏;肓,念荒。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经常按着的地方。蹙着眉头,以手按着,优美得紧。)二竖就是这俩小鬼。“竖”是骂人的话,小王八羔子的意思。
  等秦国的老医生赶来,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老晋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 。”
  然后吩咐人,送很多钱让医生回去吧。晋景公“病入膏肓”,挪到床上去等死。
那时候人们睡觉是打地铺,铺兽皮褥子,兽皮量轻、质软、能卷藏,可以隔绝地上的湿气,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当然,买不起皮子的人就只好“卧薪尝胆”了,睡麦秸。
    睡是在地上,坐是跪席子,胳膊肘倚着矮几,没有床、没有椅子也没有桌,总是那时候的人们喜欢贴近地面生活,如果硬让他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象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吧台椅上一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
他们的家具里倒是有床,但是给死人预备的,病危时候,才换到床上去。“疾”这个字,表示疾病,在甲骨文里就是一个人躺在短脚木床上。那时候的好人,平时宁肯睡地板(估计体格都比现代人好,跟西藏人体格差不多,据说西藏人能卧在露宿暴雪中睡觉)。
    越古的人,越喜欢贴近地面,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跟当时的照明条件比较差,灶具低于地面(坑下灶),炊具蹲在地面(三足鼎),餐具比较笨重,也都有关。试想,你不可能把一个大鼎黑灯瞎火地搬到八仙桌上去吃吧(八仙桌上只能放轻便的碗)。
   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开始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
   在这春秋中期,虽然桌椅床没有,但睡觉已经慢慢不在地上了。贵族人家已经逐渐于原来挺尸的床上,睡觉了。床到了汉代,高度有马扎那么高。刘邦坐在床上,让侍女给他洗脚,倨傲地接见读书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流氓行为。
    但是汉代的桌子还是不争气,矮,所以汉代的床就兼具了进食、书写、会客的功能,是属于多媒体家具。有客人们来了,就招待他们都上床。“魏晋风流”就是闲人们摇着鹿尾巴,在床上一边抓虱子一边清谈。
    隋、唐以后,床的好些多媒体功能,被桌椅分担,床又变得只能睡觉了。随着文明的发展,未来,床可能连睡觉的功能也要被取消。我认识的一个新新人类,夜夜泡酒吧和恋歌房,试图蜕掉睡觉的陋习。未来新新人类的生活,除了“上床”以外就不再上床了。
  
  晋景公睡在床上等死,到了初夏,发现自己还没死。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景公高兴极了,把神汉叫过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大胆!胡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神汉自己的死,他事先有没有预测出)。
  景公塌实下来了,刚要拿糕吃,突然觉得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噗”地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可能是心脏病、中风一类。
  景公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了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了,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国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主人,让他背着景公继续上天。
  一代骄子晋景公就这么死了,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的两句精神财富。晋景公是继重耳之后,大有能力的晋国国君,在他19年的君主生涯里,打了两场著名战役:晋楚必阝之战,晋国败北;齐晋鞍之战,晋国胜利,促使齐晋东西联合,形成对南方楚国的战略优势,为下一代人力求夺回中原霸权做好铺垫。誓死捍卫中原文明的晋景公,除了联盟北方诸侯以外,还激活了东南方的吴国,钳制楚兵,东西难顾,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对内方面,晋景公灭赵氏,杀赵同、赵括两族,使晋景公一定程度稳固了自己的君族统治,延迟瓜分晋国的厄运。(那个厉鬼,就是赵氏的祖先,梦中来讨伐他的。)
      晋景公是个有能力的君主,“春秋十二大蜥蜴”出场之第二,号之为“病入膏肓”蜥蜴。按旧《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也被谥为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