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舞蜥(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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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鄢陵会战结果,并未使双方军队任何一方遭到歼灭性打击。楚军虽败,但元气仍存,晋军虽胜,但对中原诸侯的控制力也不大如前。相比之下,楚国从此对中原的争夺更走向颓势。
    晋楚争霸战还加速了晋国卿家势力的成长,卿家族因为立功显示才能,争得功勋和土地,提高了政治经济地位,尤其要说的是郤至。
   郤至分析了晋国的“三大耻”和楚军的“五大败”,慷慨激昂,动员士卒,促成决战。战斗打响后,郤至率领新军追击楚王将校,三次遭遇楚共王,郤至每每惶恐地赶紧下车,摘掉头盔,立正、敬礼,然后,象风一样诚惶诚恐地疾行避开,去另找别的楚将打架——这不是叛变通敌,是春秋打仗,战场上遭遇敌君的礼数。
      楚共王看见郤至这么客气,也不好意思起来,就在战场上,使人拿了一只弓,找郤至套辞:“我看见这位晋国将军见了寡人就疾行趋避,不是受了伤吧?”
      郤至又赶紧把帽子脱下来,捏在手中,说:“我跟随我们君主,沙场血战,为君主的事业而勤劳,不敢接受您的赐赠。恕我兵甲在身,不能施礼。”说完,作了三个揖,急速退开,接茬找楚国人砍架去了。
       郤至有礼有节,尊敬对方君王,但并不丧失立场。
       接着,郤至又协同韩厥,一起追击郑国国君。韩厥的驾驶员说:“郑国君的马车夫频频回头,不专心驾驶,咱加把劲儿,准能活捉他。”
   韩厥却放了郑国君一马,让他逃跑,恪守不辱国君之礼。郤至也对部下说,谁敢伤害敌人国君,军法伺候。
       这就是“先王”的游戏规则。尊重对方的国君,等于树立自己国君的权位。
   而楚公子茷不是国君,不在保护动物之列,被晋军拳打脚踢,绑了过去。
   鄢陵之战毕竟是晋、楚弭兵运动中的一次插曲,跟过去激烈的争霸战迥然相异。脱帽至敬,够戏剧性的吧,而楚司马子反,竟然临阵醉酒,在古今战争史上也属罕见。这些迹象表明,晋、楚一方在打,另一方仍以和为重,双方都留有余地,楚军夜遁,晋军也没有“誓将剩勇追穷寇”。
       在战场上获得最佳男配角奖的郤至,虽然论战和打仗都不落俗套,光环集中于一身,却抢了别人的镜头,遭元帅栾书嫉恨,后诬陷他是楚国的卧底。
   
   郤至性格也有缺点,就是不懂得假装低调。鄢陵之战胜利后,郤至出使洛阳,到周天子那儿献俘告捷。老周笑纳以后,使劲称赞郤至。
      郤至飘飘然了,开始胡喷:如果不是我,晋国是打不胜的。当时“鸽派”范文子极力主张不打,说什么“天意”。但是我觉得,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论述了“三大耻和五大败”之后,元帅栾书还是躲躲闪闪,犹犹豫豫。是我强使他下达作战命令!如果让我主持晋国军政的话,楚、越两国一定会来称臣朝拜。
      “俗话说刀架在脖子上,就是指郤至这种人吧。”周大夫评论道,“人的本性,总想超越自己的上司,反倒被排斥得更厉害,所以圣人崇尚礼让,君子不自我吹嘘。”(又是“圣人君子”,一派老贵族的口气,新兴家族郤至,最听不得这个)
       想超越上司,换句话说,则是积极进取。三郤不会装孙子,总爱冒尖,这在“老油条”们眼里,当然是不通人情世故,毛病大了。
       所谓“三郤”,老大就是这鄢陵之战最佳男配角——郤至,其他是郤錡(qí,其)、郤犨(chōu,抽),都是鞍战英雄跛子郤克的亲戚。
  虽然遭受周大夫非议,但是“三郤”一天比一天旺,号称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公室”就是国君的公族。
    “三郤”为什么可以比国君公族还富裕呢?这要分析一下卿家族的经济基础。
        在分封制体系下,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国内也实现小分封。国君把很多土地城邑分封给他的亲族分支和功臣家族。特别是新攻占区的土地城邑,国君为了激励这些家族,就必须答应把攻得土地城邑分给功臣。而春秋时代随着诸侯之间的兼并,新占土地往往比最早的诸侯面积大很大,譬如晋献公就把攻克的魏国封给了他的车右毕万,此人成为“魏大夫”,整个魏邑都是他的;把耿国则封给了他的驾驶员赵夙——赵衰的爷爷,成为煊赫的赵氏。(楚国略微与此不同,新占土地城邑改制为县归楚王直辖)。
   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对封邑有绝对的私有权,掌握封邑上的军队和经济收入,譬如鄢陵之战栾书、范氏就是带着自己家族封邑上的军队配合国君出征的。
   在这种分封制下,国君只在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者,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由于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分享国家的权力和土地人口,联手共处,所以这是一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在这种政治下,国君也必须对卿大夫留面子,有所谓“刑不上大夫”。(后来到了皇权社会,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不再怕什么别的家族了,所以“刑不上大夫”的话也就很少提了,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用板子打大臣屁股子,以示羞辱。)
   分封制下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好处是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君主独裁,算是一种贵族民主政治。卿大夫家族自有的政治经济地位,也塑养了卿大夫们的独立人格和高贵尊严,这与后代皇权专制下,整个帝国一草一木包括臣子官僚都是皇帝的私有品,有显著的不同,也形成了古代卿大夫与后代臣子官僚们在气质风尚、独立人格、独立思想上的天地差别。春秋时代之所以那么让人振奋留恋,就是有这些古卿大夫在。春秋战国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么多慨而慷的感人故事,主要是这些卿大夫贵族在表演。这是一种贵族时代,饱含着青铜的质朴光泽。而后代皇帝,用科举制来选拔人材,一个田舍朗能够暮登天子堂,其实并没有民主,因为他选拔的还是他的一家专制体系下的办事员而已,他们和春秋时代的卿大夫是不能在气质和行为原则、风尚高度上相提并论的。一句话,卿大夫可爱,郡县官僚们多数可恶、可厌、可耻。
     卿大夫较少奴才行,更多独立人格,这是我们站在社会的角度看,但换一个角度看,从国君的角度看,他就不那么爽了。我们说了,卿大夫的土地封邑主要有三种来源,第一是有功于国家,在领土扩张过程中国君赏赐给他的;或者是卿大夫之间当人情相互赠送,要么相互抢的;以及由于铁农具的逐渐使用,荒地不断开辟,而得到的。这三类土地,攥在“三郤”之类的私人手里,长期不需要向国家交税,自然搞得比国君还肥,甚至足以干预朝政,左右君王。于是,卿大夫家族的势力都在上升。
    鉴于这种情况,晋国、齐国和鲁国,纷纷制定新的土地政策,承认卿大夫家族私有土地合法,但是——私有土地必须按亩纳税!每亩十分之一的粮食要上缴国君!(所谓“初税亩”,历史上的第一次)。
   这样,卿大夫家把白花花的粮食交给国君,国库充实了,卿大夫的嘴咧成了歪瓢。卿大夫跟国君之间的矛盾就这样变得冰火不容起来,于是出现鲁国的“三桓”,晋国的“六卿”,一班窥伺国君的白眼儿狼。“三郤”也可入选白眼狼系列,以及从前被灭的“赵氏”。
    “白眼儿狼”比较得人心,因为他们知道笼络人心,他们在自己的封邑内经营有方,而且不需要承担太多国家义务,他们的财富便积累的越来越大。有了财富以后,他们还施惠于民,与国君争夺民心,譬如齐国的田氏就赔本赚吆喝,把自己的鱼盐木材便宜卖给平民百姓。经过这样的势力和人心的积累,最终几代人之后他们便有能力让国君下课,白眼儿狼们上去轮流坐桩——这就是后来的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以及鲁国三桓的三分公室。国君要么下课,要么靠边站,有的还被驱逐,国内长期无君。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成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最后堕落为礼乐征伐自大夫出,这是孔子所最讨厌的,但也是春秋时代两三百年社会趋势的现实,是分封制走势的必然。
    但是,豁出命去给国君卖力气的死脑筋也不绝于史,晋国的叔向,鲁国的孔子,就是动辄“先王、贤圣”的保皇派,骨子里流淌着传统礼教和等级制度的血。孔子一辈子就在骂街:“礼崩乐坏”啦,“政出私门”啦。
       同时期,郑国的子产则是中间派。一方面,他是绞尽脑汁的收税者,替国君敛财,所以大伙都特恨他,作诗咒他死(他爹就因为做得太过,被卿大夫联手杀了)。另一方面,子产也替卿大夫家族厘定土地,认可他们的既得利益,但大伙不理解,也不相信。子产坚持收税,坚持厘定土地。逐渐,国库充实了,卿大夫家族间的土地纠纷案和互相械斗也减少了,国人开始享受公益福利(有人来家门口收垃圾了),大家这才开始作诗祝愿子产长寿。
       这时候需要说说希腊,我们同一块大陆西端的希腊文明,刚好和此时的春秋时代比肩接踵。爱琴海、黑海和地中海沿岸数以百计的希腊城邦,都是寡民小国,每个只有几平方公里,人口很少有超过5万,都象我们的诸侯国。雅典,在希腊城邦国家中,是老大,文明璀璨,相当于晋国;而刻苦骁勇的斯巴达人则相当于楚国人。希腊的历史就是雅典和斯巴达斗争的历史。
       中国发生“初税亩”改革的时候,即公元前594年,雅典也在发生“梭伦改革”。平民选出的执政官梭伦限制谷物出口,降低粮食价格,改善雅典居民菜篮子,还建立“四百人会议制”和“公民陪审团制”。
   中国的雅典——晋国,一样也在改革,“三郤”在他们广大的私人土地上实行“土地租赁、收取地租”的新形式进行剥削,生产效率提高,农民积极性发挥,最后使得三郤“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就是说三郤家族的封邑上可征用形成的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一半,其家产,顶了国君家族的一半!从前,郤克吵吵着打齐国以报羞辱,晋景公不允,郤克就要拉自己的家族军队去打齐国。郤克的家族军队,可以对抗齐人,足见其兵员战力之盛。
  而晋厉公这类旧家族依旧恪守“先王之道”,在自己的辖区土地实行井田制,就是农夫在“井”字格样的田地里面干活,私田(“井”字的四边八格)的庄稼归自己有,公田(井的最里面那个格)的庄稼归国君有。这属于劳役剥削,是落后的剥削形式,农夫们只是磨洋工,他们给自己干活还卖力气,给公家干活就出工不出力了,“不肯尽力于公田”,公田荒芜,国君仓库空了(这也再次看出当时根本无所谓什么奴隶)。晋厉公又急又眼红,眼中仿佛长了钉子。
  晋厉公决定,再不能让这些收租子的跳梁小丑当新贵了,我要夺回我的土地和国家权力。
  但是,我们说了,国君一族的实力是有限的,在“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下,它不过是众家族中比较大的一个。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另找其它几家家族帮他忙。
     谁呢?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几个亲晋厉公家族的掌门人,遂成为“保皇党”。
     从前,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左传》:“胥童以胥克之废也,怨郤氏,而嬖于厉公。”胥童应该是从前重耳时代胥臣得后代。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中,彼此建立了信任,经常互相诉说对三郤的仇恨,积极准备向三郤发难。
  胥童打算用八百名甲士进攻三郤家。长鱼矫则说:“这样硬拼可能不是三郤的对手,最好采取行刺得办法,我们伪装成打官司,请三郤断案,然后当场发难。”晋历公批准了这一战斗计划。于是,长鱼矫、清沸魋互相假装诉讼,闹到三郤的府上,请求三郤给他们断案。胥童则带着八百甲士在外面远处接应。三郤刚要拍惊堂木,长鱼矫、清沸魋一拥而上,一个冷不防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长鱼矫从衣服里抽出短戈,当场杀二郤于座位。第三个郤——郤至,一看是恐怖分子,出门奔车就跑,不等上车,被长鱼矫追及,抡戈连啄,满头窟窿。接着,甲士列队开来,分奔三郤家宅,豪富已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三郤尸体随后被拖到朝堂上晾着,表示这场行动是由国君支持的。
  在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其实,三郤对于晋历公的蠢蠢欲动,事先已有察觉。其中一个郤——郤锜,打算用其私家武装进攻晋历公,他说:“我虽死,君亦病矣。”意思是作乱是死罪,但我的兵力也能把晋历公打残废了。
  但是郤至大义凛然,拒绝作乱,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们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们死掉好了。”于是三郤终于没有动手。当长鱼矫、胥童一帮人发难的时候,郤至一看这是恐怖分子发难,没有拿出国君的逮捕令,他认为这不是国君所命,所以他这才往外跑,但是也终于没等跑到马车就被杀死了。
  郤至的临死感言说的很感人。但是,这里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道理附着于权力。羊儿要吃草,羊儿有羊儿的道理,草有草的道理。
  不过,从临终的话来看,郤至确实是忠的。他是无造反之心的,但是有造反之力。这就足够了。
  晋国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钱多了惹人恨。他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三郤“恃其富宠”而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公族争锋的结果,不是主要在于个人品德的问题。叔向因为本人是公族的分支,所以不肯责备晋厉公的动机实质。三郤灭族案,实是卿大夫家族势力膨胀,导致国君反扑,斗争白热化的结果。看历史,光着眼于这人是不是好人,是不是有德,是不够的。
   “三郤”缺德的地方当然也有——这恐怕是政权人物所不可避免的——但那不是主要矛盾,比如说,他们在晋厉公面前打小报告,把晋国第一大聪明人伯宗处死。伯宗发明过成语“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伯宗的儿子逃到楚国,就是站在巢车下边,替楚共王分析敌情的伯州犁先生,也是个聪明人。伯州犁后来被楚灵王害死了(唉,当聪明人真难啊)。 伯州犁的儿子也被谮死,孙子只好继续逃跑,跑到了吴国,就是夫差底下那个大坏蛋伯嚭。伯嚭也是聪明人,汲取上几代人教训,不再当“好聪明人”了,而是当“坏聪明人”,于是害死伍子胥,弄亡了吴国,但最后还是被勾践杀了。
  
  浮华如花易散场,三郤终于就这样被他们的国君灭了,他们的封邑土地、家产仆从,被国君和其它卿大夫大家族瓜分了。当然,晋君家族和其它卿大夫家族,后来各自的命运也是有生有灭,有喜有悲。
  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部大家族的兴衰史。
  不过,郤氏也没有被完全杀绝,山西五台山现在还有姓郤的,他叫郤志华,他还在网上喊呢,要求大家发邮件到xizh@eyou.com找他交朋友呢。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