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萧墙(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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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栾盈死后四五年,晋平公12年,公元前546年,国际上发生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也是好事。晋、楚弭兵,大家都不打仗了。
   晋、楚两国作战力量旗鼓相当,都不能完全得志中原,争霸进人战略相持阶段。晋国日益失去诸侯拥戴,走下坡路,晋平公大权旁落。楚国的情况更糟。楚令尹(文武官总头目)和司马(武官总头目)之间,就想我们现在的连长和指导员,总是互相倾轧,指挥不力。楚公族(国君亲戚)与朝堂世族(卿大夫家族)之间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愈演愈烈,造成世族大夫逃往晋国。最典型的巫臣教吴叛楚,为晋国效劳。吴国的崛起,使楚腹背受敌,先后三个令尹加上老将养由基,死于对吴战争。
    楚国疲于应付吴国不暇,希望对中原巴尔干息兵,专心防吴。

    中原诸侯夹在晋、楚之间,倍尝战争之苦,苦不堪言。所以,早在33年前,宋国大夫华元,倡导召开第一次国际解兵会议。但由于郑国滋事,导致晋、楚鄢陵之战爆发,第一次弭兵运动失败。但是,中原诸侯手拉着手,呼唤着一个充满情和爱的世界,主旋律却从没有变过。郑国执政官子产,甚至掀起了不抵抗运动(甘地先生),宁可让楚国攻掠也不抵御,就为了结束冤冤相报的怪圈,早日和平。
    在这样的形势下,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宋国执政官向戍先生,再次提出了伟大的“弭兵”设想,在他的游说下,楚国、晋国同意金盆洗手。
    公元前546年金秋十月,楚令尹子木、晋上卿赵武,以及宋滕邾齐、鲁卫陈蔡郑、曹许等国,要在宋都商丘蒙门(东北门)召开弭兵大会。
   你走来,我走来,大家走到一起来,各国警卫部队云集商丘城外,驻扎区之间只用篱笆编墙,以示友好(以往都是修垒堑)。
   但是,楚国警卫队的行为却和他们的嘴巴矛盾,这些南方来的老楚,衣服里面都藏了皮甲,一个一个鼓得象大狗熊,张牙舞爪,太没诚意,并且暗中计划劫盟,逮捕晋国执政官赵武。(此时,晋平公12年,范小宣已经光荣退休了。赵氏孤儿——赵盾的孙子,苦孩子赵武同志已经熬到了出头之年,被擢升为三军元帅,执晋国之政。)
   听说楚国人武装起来了,赵武心里打鼓,说:“不怕,不怕,大不了,打起来,我们立刻撤进宋国都城,跟宋国人一起抵御老楚。”又过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们也把皮甲都穿上?得防着点啊。”
   叔向说:“Never mind,匹夫老百姓一次不讲信用,终生失去credit,何况一个大国呢?楚国一定没戏的。” 
    楚国那边,大夫伯州犁不同意楚警卫队的劫盟计划,他说:“我们会盟,讲得是信义,没有信义,怎么号令诸侯。” 伯州犁力劝,楚国才放弃。接着,和平大使向戎在晋、楚两营之间来回斡旋,达成协议:晋、楚奉为共同霸主;晋国的附庸国以后每年要去楚国朝拜,奉送贡品和保护费,楚国的附庸也要去晋国;秦、齐两国也是超级大国,所以秦不必拜晋,齐国也不必朝楚。大家都点头称是。
     大会正式开始,各国领导莅临座位,跪好以后,主持人向戎举起了个罐子,宣布:“下一个项目,歃血!”
    晋国人说:“我们晋国历来都是第一个歃血的。”
    楚国人说:“主持不是说了吗?晋、楚匹敌。如果老是让你们晋国先歃,我们楚国不是弱了吗?”
    叔向一看不行,就劝赵武说:“让他们楚国先吧。他们不懂,会盟的时候,都是小国操持主办,楚国抢着先歃,它愿意当小国角色,让它当去吧。”于是,楚国人乐呵呵地领先歃了血。(明明先歃血者是盟主,叔向却胡说八道,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叔向说的话,在别的史料上又是这样的:“以前周成王在歧山南面与诸侯会盟,楚国被认为是荆蛮,只负责放置茅草,设立望表,守候庭中点燃的火堆,都不能参与盟会。而现在的他们竟然可以一争盟主,那是因为楚国积德的缘故啊。我们努力修德,就能压倒楚国,谁先谁后歃血,没必要争。” 
  虽然歃血的时候是楚人先歃血,但是在盟誓文件里面晋国列在楚前,总之,算是平等为霸。
  这次楚人裹甲赴盟,如果不是赵武脾气温良,非打起来不可,楚国民风强悍,做事不甘示弱,于此可见。
    接着,诸侯之间请客吃饭,赵武被推为最尊贵的客人,排场很大,礼仪豪华,列鼎设宴同时,还有音乐伴奏(所谓钟鸣鼎食)。既然有音乐,边吃就边赋诗,一个郑国大夫,赋了一首《诗经》中的《草虫》,说“未见君子,忧心冲冲,既见君子,我心则悦”,把赵武比为想慕中的君子,赵武赶紧耸身不敢当(“不足以当之”)。
    接着另一个大夫也把赵武当成偶像,赋诗比喻赵武是驱逐周厉王,拥立周平王的召公,赵武赶紧谦让。又有人赋《鹑之奔奔》,说国君淫乱。赵武赶紧批评,说,床第男女之事,不该在这里讲(赵武时年40岁左右,但是一听淫诗还是脸红,并且预言了赋诗者张扬国君之丑,抱怨国君,不得好死)
    子产也赋诗,说赵武是君子,赵武说,我一定用你的话规范自己。子产刚刚走上郑国领导岗位(跟晏子同时期,都是一时之秀),最近拼命给赵武提意见,起哄要减少给晋国上贡的保护费。赵武接受。
    也有人跟赵武初次相遇,就赋诗“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赵武赶紧作揖;又有赋“勤谨有礼”、“不骄不躁”之类格言的,赵武谢领。所有这些,都叫做“断章取义”(原本不是贬义)。

   次年夏,齐陈蔡燕、杞胡沈狄等国国君朝晋;冬,鲁宋陈郑许等国国君朝楚,诸侯奉两家同时为霸主。楚令尹子木病死,赵武前往楚国吊问。

   “向戎弭兵”是春秋历史的转折点,此后,晋、楚两国结束争霸,终春秋时代,无大仗。楚转而与东方强吴作战;北方晋、齐、鲁各国,继续窝里斗,公族和卿大夫相对砍杀,玩灭族游戏。另外,此次会盟有特点,各国多是卿大夫出席讲话。国君靠边站,大夫专权已成为国际新时尚,新兴收租子的卿大夫家族在成长。

   赵文子同志二三事:
   赵武有一次盖了新房子,全家搬进去,同僚都来贺喜,献上祝福的话。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人——张孟同志的献词最好:“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成语“美轮美奂”)
    赵武的答谢词更棒:“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意思是,如果我能够脖子上不掉脑袋,腰不受斩刑,平安地在这房子里老死,不给祖宗抹黑地颐享天年,平安去到九泉之下,见祖宗,也就心满意足啦。(都是被六卿间的火并惨剧吓得后遗症。)
  以抑制的情触表达人生的祝福,两人深得作文之妙,好处难与人说啊。
    另有史料记载,赵武在盖房子的时候,房椽打磨抛光很漂亮,张孟看见以后,掉头就走。赵武赶紧乘车去追,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应当告诉我呀。”
    张老回答:“天子的宫殿,房椽要加以磨光;诸侯的房椽粗粗磨一下就可以;大夫家的只需削光;士的房子削掉节杈就可以了。尊卑等级,这就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忘了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
    赵武赶紧回家停止打磨房椽:“不要再打磨啦,削削就够啦!”家人想拆掉从来。赵武说:“不必。让后代人看到,那些削的,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打磨的,是不仁的人做的。”
  由于赵武仁义和气,普遍得到国内外人的尊重,寿终正寝于晋国执政官的位置,没出什么大事。
   
   弭兵大会五周年纪念会上,赵武同志生命走到了尽头。这次会议地点在河南郑州,别人建议赵武争先歃血,赵武觉得那很麻烦,继续让楚国先居首位,我只需就行仁义就好了,像农夫稼穑,不问收获。
    会盟完了以后,赵武又去找郑国人喝酒,郑国人又赋了一首《诗经》中的《鹊巢》(不是咖啡),“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占鹊巢),意思是赵武帮助晋平公治理国家,辛苦辛苦。
    又有一个人赋了一段男女幽会的小调,“小风轻轻的吹呀,不要动我的风巾,不要惹我的狗叫”,意思是你们晋国大邦应该以仁义抚慰我们诸侯小国。(以男女之情,比喻邦交关系,大小之间,行“妾妇之道”)
   赵武跟大家客气了一下,周天子的使臣又把他比作了大禹,说若不是大禹,我们现代的人,就都成了鱼了。
   赵武终于听得不耐烦了,说:“老夫我整天担心的是惹祸上身,哪能想得那么高远,朝不谋夕,偷食而已。”
    赵武可能看了叔本华的哲学书,认为生活是一种负担了。周天使很诧异,觉得赵武未老先衰,活不长了。赵武父辈举家罹难,自幼幽闭宫中,步入翻覆无定的政坛以后,人生惊涛骇浪,几度荣辱起伏,于是养成了和曾祖赵衰差不多的谦虚性格。虽然贵为晋国执政官,他仍然夹着尾巴做人,性情和善仁让,而且不好战。然而仅仅四十几岁的他,不知是出于身体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突然厌倦了险恶的官场,岁月蹉跎,人生虚妄,他多想高翔远引,羽化登升。人生一场,蝇营狗苟,蛆虫相争于粪土。赵武同志离开盟会,心灰意懒地返回晋国,同年冬天,在祭奠祖爷爷赵衰的路上,他消耗完了自己梦中寄客般的俗世生涯,带着精神抑郁症死去了。
    赵武死后,谥号为“文子”,表示他个性和气(卿大夫也可以有谥号的)。接下来的执政官,轮到了韩家的韩起(前司马韩厥的儿子)。韩家家底薄,韩起刚上台,穷得叮当响,叔向于是安慰他,穷是好事啊,旁人不嫉妒你,在咱们晋国,有钱有势的人一贯没有好下场。这就是所谓“叔向贺贫”。
  世事轮回,什么都有一个正弦曲线啊。从当年的爷爷赵盾到赵朔,从赵朔到赵武,顶点可以跌到底点,底点又可以拐到顶点,赵家的历史就是一副悲欢起合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