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栾盈这个不逞之徒在晋国伏法之后两年(南北第二次弭兵的前两年),公元前548年,齐庄公这边的乱子也锣鼓登场了。
这位曾经收留了栾盈的齐庄公,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开它吧,张牙舞爪的,它是个勇士啊。”国君这么爱惜勇士,于是更多的真假大侠都来投奔他。
栾盈从前也有养士的习惯,比如他的大力士督戎,还有其他几名闻名晋国的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在平阴大战里边,一人抓获过两员齐国大将,受栾盈一案牵连,州绰被迫逃亡到齐国。齐庄公非常喜欢他。
这个山西大汉州绰,傲气的很(跟关羽一样),对那般齐国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当时齐庄公在朝堂上,指着殖绰、郭最两个齐国勇士说:“这是寡人的两只雄鸡!”比喻是大英雄。
州绰说:“您说是雄鸡,谁敢否认。可是在平阴之战,臣比这两位雄鸡却先打鸣。”在平阴大战里,州绰捕获了这两员齐将,若以斗鸡来论,是斗胜先鸣。
后来,齐庄公想颁定个“勇爵”,专门把勇士们封在里面,殖绰、郭最也想入选,州绰也想入选,州绰说:“当年平阴大胜以后,又进攻临淄,我作为晋国的参战队员,攻到了临淄东城门的门洞里,我冒着箭雨,迎着齐车,在敌人飞舞的戈戟中,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去数齐国城门上的金属门钉(防火防破坏的),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这样,大约可以算是够格进入勇爵了吧。”
齐庄公说:“可是你是为晋主席战斗啊。”
州绰说:“是的,我加入您的团队比较晚,但是那两个人,则譬如禽兽,臣已经吃了他们的肉,剥了他们的皮当睡觉的褥子了。”州绰的意思是齐人殖绰、郭最,曾在平阴大战中被州绰射伤俘获。用打猎来比喻,这两个人等于禽兽,已经被州绰猎来了,该是吃了其肉,睡了其皮子了。
史书上没有说州绰最后有没有入选勇爵。想来应该入选了吧,像他这样的勇士都不能入选,勇爵也就不“勇”了。
齐庄公除了好勇,还好色,齐国大夫崔杼的LP(老婆),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眼面前晃,腰妒杨枝发妒云,唱“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终于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在八大保镖的护卫下,经常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了崔夫人当二奶,还把崔杼的帽子顺便拿了来送人用,绯闻暴光以后,舆论普遍同情崔杼。齐庄公的伟大形象遭到了恶心。
晋平公十年,公元前548年,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在北郭门设宴招待莒国客人。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齐庄公的末日快来了。
看见来访者对自己必恭必敬,齐庄公觉得应该奖励下自己,就想起崔夫人来了。
一直隐忍不发的崔杼,这时候藏在家里,对外宣称:“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听说崔杼病了,崔夫人更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于是说:“我去看看崔相国的病。摆驾!”
崔杼得了密报,赶紧叫家丁磨刀。齐庄公进来以后,大门就被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他进了正堂。
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赶紧起来行礼。齐庄公说:“崔相国,有病就不要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杼老婆赶紧出来陪笑,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男女私聊,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们几个保镖就别进去了,在外边保着吧。”八个保镖接令,州绰、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叉胳膊立在门口。
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听见齐庄公里边唱起流行小曲儿来了,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正刚“哼卿”到第二个小曲儿,屋子里透出轰轰隆隆的乱响,有兵器撞在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从外边大喊:“不好!有恐怖份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振得屋瓦乱颤,大门却稳丝不动。
“攻进去,护主。” 州绰大叫。
霎时,却有无数甲士跃出,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立刻分出一半儿人挥剑对付崔家甲士,一半儿合力攻门。
齐庄公驾下这帮保镖,成分比较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州绰能征惯战,千军万马横冲直撞的主,当然最猛,抱起一块上马石,和崔家兵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
外边儿打的同时,屋子里也正在上演老鹰追小鸡。崔夫人进屋就借故离开,齐庄公一边唱曲儿一边等她上床,崔夫人没上床,他自己倒先上房了——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墙。
州绰、贾举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上墙——护主!”
齐庄公也从小爱好武艺,什么刀枪跟棍棒他都耍的有模有样,这时候他“哗——”地一打开任督二脉,“噌”地破窗而出,“唰唰”地顺着檐壁就蹿上了墙。他轻功真好,大伙都上不了墙,就他一个人窜上去了。刚上去,不料墙那头,也有崔家保安在等了,剑拔弩张,蹲着向他瞄准,像记者举着家伙拍照那样。
齐庄公赶紧猫在墙头上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叫他们交枪,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就不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冷静下来了,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们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上马石,看着庄公。
齐庄公蹲在墙头,喊:“我们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相国是我们的主子,崔相国有令,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都。相国在吗?去叫相国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加害他!今天的事就算大伙都有错。”
“家主有病,不能来! 放你,我们不敢自作主张!”
齐庄公开始感觉到死亡意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我有罪我知道,那就容许我到祖宗庙里自裁,以谢相国如何?”
“想得美,还耍我们。”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下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 齐庄公身上插着箭好像插着筷子的鹅飞到墙那边去了。州绰赶紧抱起石头望墙那面绕冲,齐庄公已然左大腿中箭甚深,他拔下身上的箭,举着当作武器顽强搏杀,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象一帮抢新闻的记者。
等记者们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经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一气,八个人全部赴难殉死。州绰把脑袋在大石头上磕了三四下,石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保镖,闻讯自杀,另有一个保镖,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保镖逃亡它国,预备复仇。这些人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崔杼接着进行重点清洗,杀掉关系都城安危的平阴守将,换上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注:安阳的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扁平石块,雕刻着一对老虎花纹。卿大夫上车一定要登这石头,故“乘石”也是当官的代名词。猛士州绰抱着抡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事业,却象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一万理想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齐庄公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灯蛾扑火似地急惶惶跑到崔家门口来看热闹。
晏子是个小矬子,只有潘长江那么高(就是钻楚国狗洞那个)。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带我们大伙来这儿,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不好回答,心里不愿意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为社稷死,我应该殉死,为私事死,私人相好应该殉,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亡吗?”
“又不是我杀了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晏子却说:“我要进去看看。”
崔抒没想到晏子会坦然闯入杀人现场。晏子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自己大腿上抚摩两下,然后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
“晏子也太猖狂了!看来是国君的死党。”崔杼的狗腿子说,“我们追上去杀了他吧。”
崔杼觉得不能树敌太多,而且晏子家族势力久大,崔杼沉思后说:“这人群众基础好,饶他不死,买民心吧。”
跟崔杼叫板的除了晏子还有三四个学术界老带头人,这四个老学究负责记录历史,老大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命令删掉,他不接受。结果老二接替哥哥,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说,拖出去杀!老三过来了,还是写“崔杼弑其君”。杀!
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崔杼这回算服了,爱怎么写怎么写吧。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也抱着一箩竹板儿,急慌慌跑到齐国来了,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又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爷,你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
怎么着,没人了?我来接茬写。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活着时候爱出去打仗,得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春秋无数的弑君者里边(有三十六起之多),惟独崔杼被钉上了耻辱柱,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
(注: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办案很有趣,有一件官司打了三年定不下来,十分为难,“杀之恐不辜”,“释之恐失有罪”,于是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羊跑过去,在被告身上顶一下,被告就算输。如果是原告身上的咸腥味儿重,就去咬原告,原告就输了。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神物裁判法”有实际用意。每当审判官裁决时找不到法律依据,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嗾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