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哥哥同归于尽的时候,伍子胥正裹带着太子建像丧家之犬那样往北逃跑。俩个小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商量一下,准备奔去郑国,因为太子建的妈妈是郑国女青年,被楚平王拐带到楚的,所以他俩来到娘家郑国。
郑国这时候依旧是“治世之能臣”子产主持政府,非常善待这两个嘴上刚长出胡子的年轻流亡者,安慰他俩说,不要悲伤,像你们这样,在国际间四处逃亡的贵家子很多,不希奇。
太子建呆在小国郑国,就象住惯了北京的人搬进通县,很憋闷,借机又去北边晋国玩,瞻仰一下大邦盟主的风采。这时候只会开会的晋昭公当政六年后不开会了,死了,儿子晋顷公继位,晋顷公大约是靠窗子靠得太烦了,就心血来潮对他讲:
“太子既然深得郑国信任,如果我攻郑国其外,你应其内,灭郑易如反掌。到时候我把郑国封给你。”
小伙子太子建非常兴奋,回郑国就找随从们开会,一个随从密报郑子产,子产当机立断,“很不好意思,太子,听说你是卧底。对不起。卧底要杀。”然后就把他杀了。
在家被老爹欺负(丢了未婚妻和继承权),在外又轻信山西人,丢了脑袋,太子建命运多舛,临死时一定恨透了这个四处碰壁的人间。他的魂灵深处总还萦绕着那个遥远面庞吧,捧了玉珏的秦家女儿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开他临死时阴郁的天空,他觉得解脱了,灵魂升华了,刽子手被他闪闪烁烁的微笑弄蒙了。随着斧子的清风滑过,秦家女儿遁入秋风转身隐去,遗留下一整个夏天,温暖如梦的骄阳午后,憧憬与回味都随风散了吧。
太子建是死在郑国了。伍子胥只好继续逃跑。
跑去哪儿里好呢?晋国人已经领教过了,谢谢吧,请也不去了。强齐是晏子做首席执政官,跟郑国子产一样的牛人,轮不到自己说话。还是宁为鸡口,不选牛后吧,伍子胥怀着家仇国恨准备千辛万苦到吴国去,捞个吴国总司令当当,举吴国之兵,加诸楚国人头上。
从河南新郑,东南穿插安徽,抵长江,顺流直下苏州,合计2000里水陆征程。关于这一段“在野”奔逃的经历,民间曲艺和“小说家言”的描述更加有血有肉。
伍子胥一路坐木轱辘车,昼伏夜行,伴着着马背上的夕阳,野渡外的晓月,东南跋涉千余里来到安徽中部的昭关(安徽合肥与江苏南京之中间地带)。出了昭关便是开阔的长江,与吴国鸡犬之声相闻,所以这里要常年重兵把守,是吴楚边境要冲。
伍子胥满眼看见江南浓郁的树林,昭关形势险峻,两山相夹,只有山底一条土路,关隘盘查甚严。伍子胥过不了关,一犯难,苦愤激闷,胡子头发就愁白了。伍子胥站起身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一跺脚:“嗐!”,来了一段儿“谭鑫培”的《文昭关》,哀怨跌宕:
“过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伍子胥白着头发,徘徊在昭关,想辙。(插一句:按侯宝林相声,艺人谭鑫培唱这个戏,有一次上场把宝剑带错了,挂了腰刀,一露脸儿,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儿不是《文昭关》吗,怎么改《杀庙》啦?”(韩琪杀秦香莲)
老谭一扶这“宝剑”,心就害怕啦,宝剑的把儿是直的,这怎么是弯的。无可奈何之下,抓了四句词儿:“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滚油浇,一路盘费花光了,我卖了宝剑就挎出腰刀!”
伍子胥在昭关,也被眼睛贼亮的人民群众认出来了,吓了一大跳,好在对方是个好人,在戏台上叫“东皋公”,安顿伍子胥在他家后花园住下,伍子胥这才放心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道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满腹的含冤我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困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第二天,东皋公念白:“将军开门来——”开门一看,吓了一跳,伍子胥由于苦闷愤激,胡子头发全愁白了。伍子胥还问呢:“老丈为何这等惊慌?”
“将军为何须发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一见白发心好惨,
点点珠泪洒胸前。
冤仇未报容颜变,
一事无成两鬓斑——”
不过,头发白了更好,东皋公就找了一个跑龙套的,长相酷似伍子胥的,让他去关口那里晃悠。守关的楚卒对着画像一看,是他,正点,抓他。白头发的真伍子胥趁机飞也似地逃出昭关,奔江边而去了。
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象一只野狼一样,探头探脑在“天际流”的滔滔大江上发傻。马车已经没了,长江水从一千里上他所爱过哭过,死过活过的郢城流来,父亲、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抛入江心。亲人出没江上的灵魂在上,能不能发一只小船来渡我到过去。
正好,一个渔父(就是打鱼的老头),光着脊梁赤着脚,象一只干巴巴的人参一样,摇着桨过来,好说歹说,把伍子胥渡过江去。总算松了口气,不怕人追了。
伍子胥摸了半天怀里,最后把宝剑解下来了:“渔大爷,我这宝剑材料上乘,雕功细致,还镶了宝石,特别值钱,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法令,抓住伍子胥,赏格——小米50万斗,赐爵附属国诸侯,岂只是你这一口宝剑。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冷汗,赶紧道歉拜谢,往东继续跑。跑了几天,没有钱,只好又拿出宝剑换吃的,等宝剑也吃光了,过江已有300里,来到江苏溧阳市的濑水岸边,远山拱手,清川斜流,饥饿难耐的伍子胥游目四顾,芦苇荡里只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不是西施)。
这位挥舞大棒的女子,使劲地扁石头上的轻纱,衣襟一动一抖的,曲线玲珑,她侧跪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份便当(盒饭),是她自带的餐饭。
伍子胥说:“小姐,请教一下,有没有多余的这个···这个,便当,给我吃吃啊。”
浣纱女不做声,冷眼侧视,跪长了身子,够了便当,递给他。
伍子胥赶紧惶恐地接了,打开盖儿,是酥糯适口的酸肉羹加菜酱(蔬菜加盐煮成菜酱)。伍子胥嘿嘿一笑:“那个,小姐,对不起,还有筷子——嘿嘿。”
小姐气得要命,又翻出筷子给他。伍子胥三下五除二,把饭刨进嘴里,最后说:“好吃,好吃,可是,我没钱,要不,等以后···”
女孩说:“算了吧,早就知道。”
“好!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噢对了,你别跟别人说,一个大高个子,钢针胡子的家伙,跟你在这吃饭啊,他们正追我呢!”
浣纱女脸色一变,凄哀欲绝。伍子胥又反复嘱咐,千万别说啊,别说看见我啊,小姐,我先走啦,跟你爸你妈也别说啊。走出二十步之后,伍子胥又低着嗓子回头喊:“跟你男朋友也别说啊——”
女孩投下愤怒的怪怪的一瞥,娥眉拧紧,“扑通——”一声,抱着一块石头,跌入滔滔湍流的濑水,愤而自杀了。
伍子胥赶紧跑回来,除了女孩儿的轻纱,一切好象梦一场,从来没有发生过(惟独他的肚子是饱了)。
后来,伍子胥功成名就,帅大军从楚国返回,路过这里,往河里撒了三斗金瓜子,以此报答救命女孩儿(还算有良心)。据说两千年后,还有人在濑水边捞到金瓜子。其中的半粒,被溧阳文化馆收藏至今(呵呵,谁知道真的假的)。这个女孩子,因此上了《列女传》(是够烈的),“贞明执操,其丈夫女哉!”
如今濑水岸边有溧阳饭店,你可以去那里凭吊古人,但是吃饭的时候,千万尊重女服务啊,千万别耍态度,不然,出事后悔不及。
伍子胥站在烈女投河的地方,喃喃地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吴国人不是我想象,不过,有性格!好骗!(据说,那个摆渡伍子胥的渔父,也是由于伍子胥同样的嘱咐,愤而“覆舟自沉于江”了。看来伍子胥的乌鸦嘴,说谁谁死。)
想到了死,想到了父亲,空气间陡然间变得很冷,杨树的黄叶划过记忆中父亲的额头混入千千万万的落叶之中,父亲被秋风吹硬吹冷的面容,透视出道路尽头等待他的最后一轮太阳。
伍子胥转身,朝着苍茫落日中的太湖之滨——吴国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