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吞吴(八)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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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伍子胥之死,应该是在“艾陵之战”之前。
  当时,“艾陵之战”之前,夫差曾派伍子胥前去齐国出差,出差的目的未必是如某些古书所说的,去下战书,但至少负有打探虚实的任务。伍子胥的思路,是把吴国的霸业局限在东南,彻底消灭越国,并得东南之地,但他反对进攻齐国。他认为夺得齐国是没有用的“石田”。而夫差的目标比他要高远的多,要成为北方中原霸主,所以一心火热要攻打东方大齐,而对越国却轻视它,先在那里放着,并不作为首要主攻的目标,他对越国人估计得太低。伍子胥坚信,吴国必定亡在越国手里。于是他把自己的儿子,随同出差,带到了齐国,留在了齐国大夫鲍牧的家里,算是战前转移固定资产,托付给鲍牧照顾。
  齐国是吴国一贯要瞄准攻击的敌国啊。伍子胥的这个作法,就好比美国要和日本打仗,美国国务卿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日本首相家里去避难。不但动摇军心,甚至有背叛祖国的嫌疑。
  这件事情,成为伍子胥致死的直接原因。伍子胥从齐国出差回来,吴王夫差听说了这件事情,遂赐伍子胥死。
  在夫差作这个决定前,伯嚭还趁机推波助澜地发言到:“伍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忌,满腹牢骚,专爱唱反调。上次大王您伐齐,他就深以为不可,但是您打得很顺利,他耻于自己的预言落空,就心生怨望。现在您正式要大举伐齐(指“艾陵之战”),他犯颜强谏,阻拦用事,就是希望您打输了他才快意。您最终决定出征,他托病不行,并且把儿子托付到仇敌齐国。此人不得志于国内,就想倚托于诸侯,自以为是先世老臣,就心怀怨望,希望大王您早做处理。”
  伯嚭的话,颇能自圆其说,夫差遂赐剑给伍子胥,伍子胥自杀。可是说夫差不是没给伍子胥机会,对于伍子胥的犯颜强谏,他是一忍再忍,伯嚭的谗言固然起到混淆黑白、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根本导致伍子胥之死的还是他与夫差长期政见不合,在言论上和行动上对夫差的北上伐齐争霸构成了破坏,所以夫差在其它古书中“承认”:寡人亦恨伍子胥。一般上一朝的老臣,都会在下一代君主眼里变得讨厌,这大约也是一种代沟吧,何况政见又长期不合呢。
  伍子胥之死,有两大原因。
  第一是次要原因:怪伍子胥个性太强,反复冲撞、作贱、恶比(恶毒地比喻)夫差,动不动就口称桀纣,多次大闹朝堂,作为“人臣”,伍子胥一贯的言语和沟通表达方式确实有些过分。如果伍子胥在“艾陵之战”后一时期能稍微收敛一下,不把夫差逼得那么狠,夫差绝不要杀他——伍子胥这么闹腾了十年,夫差都没有杀他。
  第二是主要原因:伍子胥交结齐国的事,属于不审慎,使得夫差对他的“忠信”产生了怀疑。从前他进谏,夫差十年容忍,都没有要杀他。看来夫差并不要杀谏臣。但现在“忠信”都出了问题,这才成为伍子胥被杀的原因。
  其实,夫差杀伍子胥,80%原因都不是杀他进谏,而是杀他不“忠信”。夫差杀伍子胥,不单在于“进谏”什么的,更主要是因为伍子胥已经在行动上表现出于对吴国总体战略的偏离和实际干扰,所谓的不“忠信”:我让你去齐国打探敌人情报,你却把儿子送到齐国去了。
  伍子胥也是,即便为儿子未来安全考虑,要送到外国,那也不必送到敌国齐国去啊。送到任何一个中立国——比如丹麦,不好吗?非要送去齐国,是不是跟夫差一贯的伐齐国策叫板啊。确实是不“忠”了。夫差前后曾伐齐多次。在攻破越国以后,这是夫差的一贯国策。他不会不知道。
  事后,在王孙骆的劝说下,夫差迅速后悔了。王孙骆说:“假如伍子胥没有‘忠信’,有背叛主子之嫌(指交结敌国齐人)。是不可能被先王选为重臣的。”夫差也开始醒悟,觉得伍子胥是两世老臣,积功于吴,若说他私通敌人,不忠信于我,实在属于瞎说和污蔑。自己是冤枉伍子胥了。夫差对于杀伍子胥的事极端后悔,《吴越春秋》说:“吴王中心悷然(凄恻),悔杀子胥”。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伯嚭的煽风点火,导致了自己的一时鲁莽,错杀了伍子胥。于是他对王孙骆说:“岂非宰嚭之谗子胥?”意思是我认定伍子胥不“忠信”,岂不是伯嚭的谗言所至。于是他打算杀掉伯嚭,以惩他谗害伍子胥不“忠信”的罪。但王孙骆说:“伯嚭毕竟也是颇有能力。杀了伯嚭,吴国等于又失去了一个伍子胥,还是算了吧。”于是放下伯嚭不杀。但伯嚭此后在吴国政治中的影响力和出镜率,明显低了。皆据《吴越春秋》:王曰:“非听宰嚭以杀子胥,胥图寡人也。”骆曰:“臣闻人君者,必有敢谏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臣。”吴王中心悷然,悔杀子胥:“岂非宰嚭之谗子胥?”而欲杀之。骆曰:“不可。王若杀嚭,此为二子胥也。 ”于是不诛。
  
  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夫差总是不肯接受伍子胥的进谏呢?害得老伍都急成那样了。
  这是因为,伍子胥“灭越”之论颇不足以服人。
  伍子胥虽然一再强调灭越的重要意义,但说服力不强,也就是说,姑息越国,把它当作附庸对待而不加以除灭,未必就将招致什么灾祸。综观春秋历史,附庸是一种最常见的国际关系,没有什么错。楚国一直把陈、蔡作为附庸,时而灭掉它,时而又使其复国,都没有造成什么好与不好,凭什么夫差就不能把越国当作附庸而暂不兼灭呢。倒是楚灵王灭掉陈、蔡,反倒身受其咎,在陈蔡人勾结楚公子弃疾而掀起的“独立战争”中被逼杀。
  但夫差也有失误,他应该派重臣到越国,控制越国的朝廷和外交,监控勾践,把勾践傀儡化,这就叫羁縻政策。这是夫差的失误。可惜伍子胥罗嗦了半天,却未见他建议用羁縻政策制越。
  其实,吴国的问题在于,不论南服越人,还是北上伐齐,战争之余,一定要注意安抚国内人民和发展经济,否则国力耗损,元气大伤,最终将无力支持战争,甚至无力保家卫国。如果吴国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即便先饶了勾践,勾践若再叛,伐灭之可也;没有经济实力,即使先开始杀了勾践,灭掉越国,也难免越国在未来的复国运动中快速“吞吴”。
  伍子胥整天罗嗦越国的事,实际没抓住重点,他更应该提醒夫差的是:节制战争,避免以好战而亡国;同时爱惜民力,发展经济,以支持长期征战。吴国文化落后,地方狭小,唯有迅速发展经济,把自己从落后的蛮夷状态全方位提升,才能保障持续的战争胜利。否则,在争霸战中一再耗损元气,即便不断获胜,也将发生肾亏。当战争越引越远越大,最终将无力支持战争,无力维持霸业,以至于无力保家卫国。到最后,即便不是越国,随便哪个诸侯,用一个手指头一捅,都足以使吴国毙命。所以,后人——譬如吴起,正是把吴国最终的失败归结为“屡战屡胜”:吴国对外扩张战争推得太快,国力虚耗于战争中,摊子铺得太大,经营能力跟不上业务增长速度,终于消化不良,倒闭破产。这和“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是一个意思,纣王百战百胜,终于消耗太大,被周人乘机干掉。吴起并没有把吴亡的原因归结为对越政策不当。日本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以后,屡次胜利,激发了更大的扩张欲望,终于在扩张至亚太很大地区以后,又迅速坍塌破败了,走的和吴国是一个路子。
  归根结底,经济是争霸的基础。晋、楚能够百年争霸而不倒,靠的就是地大物博的经济实力。吴国走上了军国主义路线而忽视了经济国力提升,是最大的结症,伍子胥倒一句也没有针砭过,光是听他罗嗦越国的事。倘若有雄厚的经济基础,让越国当附庸,也无妨。否则,灭了越国也终会被它闹独立而失去它。灭越还是以越为附庸,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管怎样,为了吴国贡献了毕生热血、青春和才智的伍子胥先生,在帮助先王阖庐夺得王位,五战及郢,西破强楚,南服越人之后,终于在吴王夫差手里含恨九泉了。临死,他要求,把我的坟墓上种上梓树,因为这是做棺材的最佳木料,将来吴国亡国的时候,要等着好些梓木用呢!(呵呵,伯嚭说他“心生怨望”,确实不假)。网友评:哦,是这样啊,那我得告诉我们以前的董事长,他的名字叫刘梓木。
     据说,在处理伍子胥的尸体上,吴王夫差也是下了功夫的。夫差把伍子胥的body,放在大锅里煮了一下(似不可信),然后塞在皮兜子里(却是事实),投放到长江中去,让它象个皮划艇似地飘走。伍子胥的眼睛则按照他的遗愿保留下来了(不是捐献角膜,作为医学科研使用),眼睛被挂在国都的东门,因为伍子胥说:“我要亲眼看见越人打破我们的家园。”(有也说法是,夫差怕伍子胥看见吴国破亡,所以把他包在黑不见亮的皮兜子里,投于长江而放逐于海,眼珠自然也不会往城门上挂了——自己给自己催死啊)
     据说,伍子胥到了大海以后(以遗体的形式),灵魂并没有消灭,他愤恨异常,于是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人家河边渔民招谁惹谁了)。从此,“海门山”一带潮头汹涌,高数百尺,越钱塘,过渔浦,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激,闻百馀里。有的时候还看见“复仇男神”伍子胥乘着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这就是所谓“钱塘江大潮”的成因。当地老百姓因为水患,都怕了伍子胥,立伍子胥的庙,想安慰安慰他,止住迅猛的涛浪,现在苏州太湖一带,还有伍子胥庙。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后代的地方大员,也曾经招募五百人,手持强弩,以射潮头。每来一排浪,就发出一排箭,据说很管用,简直就是精卫填海了。
  《吴越春秋》把杀伍子胥的过程描述得更加详细。它说,在艾陵之战吴军凯旋后,夫差首先指摘伍子胥交结齐人(敌国),乱了我的“法度”。伍子胥“更年期”的坏脾气立刻发作,居然当朝“攘臂大怒”,还把剑解下来了,嚷嚷说吴国不听我的,吴的“命”迟早要完蛋(“吴国之命斯促也”,很短促的意思),我伍子胥早晚要被越人抓了俘虏!我要先死了倒好,我要求把眼睛挂在国都的东门,亲眼看吴国是怎么丧国的。什么难听拣什么说。<BR>   尽管如此不敬,夫差还是置之未问,未作计较,并没要杀他。<BR>   在紧接下来的朝会上,夫差赏赐“艾陵之战”的英雄,提议授伯嚭上等赏赐(因为在攻齐战斗中功大)。伍子胥居然又当朝“据地垂涕”(趴在地上大哭),嘴里还“呜呼哀哉”地喊,说赏伯嚭是“将灭吴国”!哭得要死要活,实在有点不成体统。夫差见状,当然又“大怒”,当场批评伍子胥是个“老妖孽”,想“专权”。伍子胥随即还口:“从前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今大王诛臣,参于桀纣。”再次把夫差和桀纣相比,凑成继桀纣之后的第三名!这等于当朝与夫差对着骂起来了,是历来伍子胥与夫差的冲突中最严重的一次。随后,伍子胥说了句“大王勉之,臣请辞矣”(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拍拍屁股就走了。真要把夫差气个半死。<BR>   回去之后,伍子胥又向他的好友“被离”发了很多牢骚。夫差闻言,再次不高兴。伯嚭趁机强调伍子胥里通外国,有背叛主子之嫌,他说:“伍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忌,满腹牢骚,专爱唱反调。此人不得志于国内,就想倚托于诸侯,自以为是先世老臣,就心怀怨望,还把孩子送到敌国齐人那里。希望大王您早做处理。”<BR>   夫差遂对伍子胥的“忠信”都发生了怀疑,认为伍子胥要“图寡人”(打寡人的坏主意,是啊,你老说寡人是桀纣,特别最近还和敌国人交结,是不是想借力换掉我啊),一气之下,就送了一口宝剑给伍子胥。当然这个剑不是让伍子胥拿着玩的,使完了还得拿回去呢。伍子胥抱着宝剑,又大发一通牢骚。夫差听到这些牢骚,更被气坏了,“急令”伍子胥“自裁”。<BR>   伍子胥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杀了。去追随“关龙逢、比干为友”去了——用他临死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