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吞吴(十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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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勾践经过二十二年的辛酸岁月,彻底地雪了当年会稽战败的耻辱。接着他乘胜北进,重走夫差的英雄路,北上山东半岛,与鲁哀公结盟,又和齐、晋诸侯在山东胜县聚会,接受周元王赐给他的胙肉(牛肉干),被命为诸侯伯长。越王勾践从此号称霸王,越军横行江淮间,诸侯谁都惹不起他,雄视天下,势力达到鼎盛,在返回老窝之前,却又退回吴王从宋国、鲁国、楚国侵夺的土地,以维护四邻友好关系。
     不论吴王夫差还是越王勾践,他们的霸业都仿佛昙花一现,这主要是因为吴越的经济基础落后,文化底子薄,支撑不了长久的用兵,夫差北上艾陵、黄池,与齐晋争霸,两下折腾,就把自己弄得精锐尽死,连年饥荒,大米涨价,最后被越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可见它支撑不起长久的用兵,甚至不够保家卫国。越国北上称霸后,也不能长期保持对中原的直接占领,只能将土地分赐楚、鲁、宋,撤兵退回东南。综观大国争霸,一个国家能否长期领先,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后盾,单靠军国主义是不足以的。晋、楚则有广阔的地域,强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总能衰而复霸,霸而弥坚,总把霸主的旗帜飘扬在黄河、长江上下。
     勾践得来不易的胜利,在于他能够把自己放在低卑的位置上去敬信群臣,集合众谋。当然,这一特点虽着越王的功成名就势必潜自逆转。当初把大臣当作师长、专家和救命稻草来对待,现在则要变成下级、潜在的造反家和功高震主者。所谓“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勾践的为人,也被认为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
  越军在江淮混了一阵,返回浙江老窝。途中行至太湖,范蠡望着美丽的大自然,柔和温婉的湖水,就给好朋友文种写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越王勾践之为人,脖子细长,嘴巴像鸟,看人像鹰,走路像狼,可以履危,不可与安,可与同患,难与处安。您跟我都趁早离开吧。”
     据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想与别人不平等的愿望。范蠡一直是君王之师,勾践对他和文种以师、友、客、臣的混合角色来对待,而不是催眉折腰、早九晚五、十天一休息的上班族,天天看未来的“主子”勾践脸色过日子,说白了,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自视甚高者,也许这个原因是促使他向勾践提出辞职申请的主要方面吧,再兼以对“兔死狗烹”的恐惧。
     “大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当年,您被困于会稽,我理应领罪而死,如今大事已济,我请求自行流放吧。”
     勾践乐得除去一个潜在威胁,很高兴范蠡这么知趣,他假意挽留:“你留下来,我跟你分国而治;否则的话,我杀掉你全家,呵呵!”
     范蠡不理睬:“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爱怎么办我也怎么办。”然后驾一叶扁舟,出三江口,进入苍茫迷朦的浩浩太湖,一去到天尽头,再无踪影,成为一个地道的无政府主义者。
     勾践看看范蠡不回来了,也觉得很无聊,又不想杀范蠡的老婆了,就划出会稽山周围一百里作为范蠡的封邑,养活范蠡的老婆和孩子,并且精雕细刻了范蠡铜像,放在座位一侧,开会的时候,给它空出一个席位。倒也带有一点真诚意味。(是啊,他走了嘛,所以回想起来也都是他的好处,难免也就真的留念了他。)《吴越春秋》: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侧,朝夕论政。
     当年,礼贤下士的勾践曾经宣称,要和范蠡、文种“共执越国之政”,这话在当时多半是诚意的,但凯旋归国以后,范蠡走了,大夫文种确实当了相国,共执国政了,然而关于文种想作乱的谣言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这时候,鲁哀公被“三桓”欺负,跑到越国来诉苦,请求越王干涉。但是勾践担心外出期间,文种图谋不轨,于是拒绝鲁请。鲁哀公流亡在越国,混了一年,就哀伤地死了(他为我们创造了“食言而肥”的成语,查查字典可以知道其来源,很有意思的)。
     勾践不能再等了,我们说过,他是一个任性的人,反复无常胜过坚忍不拔(虽然后者是大家对他的通常看法),勾践招来文种,让文种谈自己对自己的认识。
     文种说:“我是个忠臣,而且勇敢、诚信。我多次劝谏过您,拂逆过您的心思,自知死罪。范蠡也劝我,敌国灭,谋臣王,但我······不劳大王今日来问,我都知道了。”说完,俩人无言而散。据《吴越春秋》:越王召相国大夫种而问之:“吾闻知人易,自知难。其知相国何如人也?”——请你谈谈对自己的认识!
     文种回到家里,吃饭之前也不祷告,他老婆就冲他发火了,骂他不敬神、心意贪、糊里八涂。文种说:“老婆,你不知道,我都快死的人了,别吵吵了。”
     果然,次日,越王派人送来宝剑,说:“当初您教寡人九钟攻吴战略,我只用了三种,还剩六种,你去地下教我的先祖去吧,让他们在地下跟吴王们胜利搏斗吧。”
     文种抱起宝剑,凄凉苦笑:“想不到,堂堂的楚国从前的南阳大夫,现在遭了区区越国国王的算计。唉,以后的朝代末世,忠臣大夫,必然有很多人人会想到我,类比于我啊。”
     文钟死在了功成名就的事业巅峰,而与此同时的范蠡,却在太湖上独来独往,看着似锦江山,和身边的西施互相唱答。
     范蠡唱:(西皮倒板) 整顿山河心事了,
西施: 五湖烟水任逍遥。
范蠡:浮云富贵谁能保?
西施:功成身隐是英豪。
范蠡:远望群山颜色好,
西施:桃花千树逞新娇。
范蠡:云水光中来放棹,
西施:一行白鹭上春潮。

     接着,西施开始回忆她悲欢离合的身世,提起吴宫就心惆怅,犹如一梦熟黄梁。三千粉黛人人帐惘,一身宠爱惑吴王。佯欢假媚多勉强,柔肠百转度流光。
     有一种传说,吴王自刎而死时候,吴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西施身上,用锦缎将她层层裹住,沉在扬子江心。据《东坡异物志》载:扬子江有美人鱼,又称西施鱼,一日数易其色,肉细味美,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据云系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据《墨子》:“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王败,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 
     但是很多人相信,西施是嫁给范蠡了。当初西施被“献”往吴国的途中——据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污蔑说——跟护送她的上级领导范蠡同志,发生了两性关系,并且生下了一个小孩儿。等吴王夫差败死后,西施在30左右岁的年纪,在姑苏台下花荫深处,萎顿不堪,生死不卜,却被旧日情人范蠡从乱军中找到,一把揽入怀抱。于是西施嫁了人类历史上最可选的优秀郎君——范蠡,有钱的大款兼逍遥的隐士,独守着心上人,唱随邀游,不再萦心于人世间的恩怨是非。俩人一起跑到太湖,逍遥江湖,成为一对神仙伴侣。《越绝书》文:“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因泛五湖而去。”苏轼《水龙吟》词:“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 
     然而正史上则没有这么浪漫,范蠡离开越国以后,修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从海上浮舟来到齐国,在齐国海边耕耘土地,苦身戮力,可能是当地鱼贱米贵,范蠡很快就卖粮食发财,被齐国领导人表彰,想让他当官。范蠡认为这并非好事,喟然兴叹:“居家则致于金,居官则致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况且,齐国田氏专权,国君连着死了好几个,还是逃跑吧。于是散掉家财,移居中原地区的交通、贸易枢纽——山东定陶,自称陶朱公,在这里当倒爷,利用地理优势倒腾天下货物,赚取什一之利,不久又家资巨万,成为闻名遐迩的大富翁。陶朱和山西南部盐池贩盐的猗顿,并称当时的大款。
     范蠡是怎么折腾怎么发,从楚到越,从越到齐,从齐到陶,换了三个地方,越换越发,治国治军,建筑占卜,务农经营,干什么什么成。这归功他对个人career path的良好设计(每当一个职业达到顶峰,不等进入颓势,他就另换一种职业,更上层楼,不断找到属于自己的新的奶酪),并且他还写了兵书《范蠡兵法》。
     
     春秋第十大蜥蜴——“卧薪尝胆蜥蜴”勾践,没了范蠡和文种辅佐,自己折腾得也挺好,他一度泛海攻齐,把国都北迁,挪到了齐地琅琊(山东诸城县东南),从秦国函谷关以东的广袤大地,据说都归他号令,对于不听号令的秦人,举师挞伐。他还建起七里台观,以望东海。据墨子说,当是时也,北有齐晋,南有楚越,四国等大,越国“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当时全中国合计两三千万人)。
     勾践死后五十年以后,越国不断发生内乱,争权斗争愈演愈烈,国势日衰,连着三个国君未得好死,国都也从琅琊迁回吴国。又传五十年,到第七代越王“无疆”时候,无疆四处兴兵,北伐齐,西伐楚,自己给自己掘墓,加速了它的灭亡,在公元前334年,被楚威王楚击破,无疆被杀。勾践打下的吴越江山,尽被楚取。楚国成为纵横五千里的南中国雄邦。
  越人后来的路子,是向南迁徙,浸入浙南、广东、福建,和当地的“百越”一起,最终被秦始皇收编,又被刘邦整编,于秦汉时代,被称为东粤、闽粤及南粤。
     所有这些扑朔迷离、刀光剑影的传说早已消逝在烟尘飘渺的历史长河中了,留下的只是吴越争霸的这段传奇故事,强烈地震撼着人心,以及我们今天出土的一柄“越王勾践剑”。
  我在武汉的“湖北省博物馆”,看到了这柄宝剑。这柄剑出土于湖北省(楚国),当是越国被楚王伐灭后的战利品,流入楚都。这口青铜短剑古朴厚重,锋刃锐利,全长半米有奇,剑身上有蛇鳞一样精美的菱形暗格,这种暗纹制作技术至今无法破译,怀疑是化学外镀技术,而化学外镀技术是近代西方才出现的,难道我们当时的古人就掌握了?剑柄前段也用蓝色琉璃镶嵌着细密精美的同心圆花纹,宝剑的尾部是圆锥体底座,座内内空,也有极其规整的同心圆刻纹,是现代的车床技术都无法实现的。(古人是如何完成这种刻纹制作技术至今无法破译)。剑格上有八个错金鸟篆体铭文,“越王鸠浅自作用剑”,被分析者认为此剑的主人“鸠浅”不是别人,就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吞吴称雄,传为美谈的越王勾践。 
  在博物馆的勾践剑对面四步远,陈列的是“吴王夫差自作用矛”,与勾践先生的“自作用剑”隔着玻璃箱,面面相觑。夫差的矛头上,也有精美的菱形暗格。
     我们仍然借助这两柄古代兵器的罕见珍品,依稀看见当年手执宝剑的吴越勇士,虎背熊腰、血胆之人,在两军冲杀呼啸之中,生死相搏,奋厉锋锐,宝剑剑身,矛头刃面,闪烁着公元前五世纪上叶,彻地连天的阳光,和猩红欲滴的血影。在他们主人死后,平静地同室安息了。它们仿佛两把飞梭,编织着时光,飘摇而下,撞击着2500年后的站在展览厅里的一介书生的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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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夫差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