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晋(四)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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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赵无恤是个“守雌主义者”,这固然是由于他是姨娘生的,从小自卑。同时,赵家人的性情,从赵衰、赵盾、赵朔、赵武一脉下来,也都比较文质,心慈面软,类似大宋朝“偃武修文”的赵姓皇帝。这种家族性格刚好跟智氏的粗鲁桀骜相映成趣。
  但是,赵无恤外边虽柔,内里却刚,他不准备再伏首贴耳,毅然回绝智伯的使者。他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能随意送人?”
  使者一走,赵无恤赶紧把僚属“张孟谈”叫来:“智伯移兵打我的话,怎么办?以赵氏的力量,跟他对抗,众寡悬殊,孤木难持啊。”
  张孟谈是史载第二个姓张的人(上一个是晋国的张老),张孟谈说:“晋阳是董安于修建的,城垣坚固,仓廪充实。尹铎治理那里,宽恤有恩,政教清明,不把老百姓当作蚕茧来抽丝,而是实行人为减税。所以人们愿意效死。” 
  “对啊,我爹在的时候,也嘱咐我,如果出现三长两短,紧急情况,不管相离多远,也要跑到晋阳去。那是我爹在边境上新修的一座坚城。”
   于是,赵无恤收拾东西,避敌锋芒,率军北趋400里,退保晋阳。《战国策》中有这么一句话,赵无恤“令车骑先至晋阳”。这标志着骑兵的出现,但还是和车兵混合编制的,尚未成为独立的兵种。
  郊外的空气真好啊,赵无恤一边欣赏着盆地山景,一边在城头检查工事。晋阳城的一个特点就是“固”。城高池深、宫苑壮丽,坚厚的城墙以夯土打造,中间还加固木桩、石础。晋阳人心也很固,百姓心无二志,不会哗变。但是,赵无恤担心城里的弓箭、武器不够用,一旦打起持久战来,就会弹尽粮绝,光有个城墙有什么用呢。
  张孟谈说:“当年董安于修筑晋阳城,用荻蒿主竿做墙骨,用铜柱替代木柱。咱把它挖出来,正好用来制造箭杆,把铜柱熔化了,就可以造武器。”董安于(董狐的后代,晋阳的缔造者和殉身者)的深谋远虑,继上次拯救了赵简子之后(被范氏、中行氏追赶至此),又要护住赵无恤了。令人想起后代成语“钉头木屑,皆可为用”了。这是董安于未雨绸缪,事先偷着做的备战准备啊,现在用上了。
  晋阳这个地方,是个天生的“战地”和“攻守之场”,最招人来打了。在后来的1400年中,一直是万人鏖战的中心。
  从汉朝起,这里一直是抵抗匈奴等异族的前线堡垒,西晋末年,刘琨喋血保卫晋阳,抵御匈奴入侵,坚持长达 9年。刘琨败死后,五胡彻底乱华,整个北方群魔乱舞,人民涂炭。
  隋朝以后,这里向内地的战略意义也体现出来了,被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誉为“龙兴之地”。他们爷俩就是从晋阳发家,起兵反隋,不管抵御突厥、政府军还是农民军,都是依托这里。什么都可以丢,但晋阳不能丢。李世民号称“晋阳公子”。
  唐朝安史之乱,这里又成为政府军与叛军的争夺场。政府军大将“李光弼”被围于此,凭借坚固的城池,挖掘地道出击,抛石机轰砸,坚守晋阳五十多天,歼灭敌军“史思明”部7万余人,最终解围,扭转全国战局。
  唐末的乱世,五代十国,这里又出了好几个“绿林皇帝”,走马灯似地乱换,依托“龙城”晋阳,向西鞭伐长安,向南横扫中原(洛阳)。
  到了宋初,赵光胤、赵光义两个皇帝先后亲征这里。前者顿挫无功,折锐而返,后者则动用现代化攻城器械:以负重高达九十斤的抛石机,射程达三里的弩箭猛轰晋阳,还出现了集束发射的弩箭,火药兵器也开始应用。赵光义亲冒矢石督战,异常艰苦残烈。守城的是北汉主“刘继元”,坚守五个月之久,可见该城之雄坚。
  当时,宋军的抛石机日夜轰击晋阳城垣,以至于城墙伤痕累累,城头几乎没有完整堞口。好几万名弓弩手列阵于城下,一个多月时间,昼夜不息向城中射击,箭雨如飞腾的蝗虫避日,压向晋阳。一次拔付的几百万支箭矢在片刻之间往往射尽。城头飞集的箭羽如同刺猬毛刺一般,新箭都没有落脚地方。更多密集的流箭飞越城头,射入城内,仅刘继元派人以十钱一支的价格向市民回收,就得到一百余万支。
  中国的守城史,未见如此壮观惨烈的。最后,五个月后,城内粮尽援绝,方才投降。余恨未销的宋太宗下令摧毁晋阳,火烧水灌,彻底拉倒。这座千年名城,从此画上一个光辉的句号,宣告正寝。(当初,建于赵姓人手里,也毁在赵姓人手里。生于泥土,归于泥土。当然这中间经过不断再造,最盛的时候分做三城,首尾24个城门)。
  公元前454年,晋四卿的老大——智伯先生,要想攻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未来光辉战绩、傲人历史的城池——真够智伯受的!他的攻城武器远远比不上宋朝呢,怎么办?智伯的时代也有抛石机,但力量幼稚,只算花拳绣腿而已。智伯咬着牙,驱赶智、魏、韩联军,仰攻三个月,昼夜激战,毫无进展。然后改为围城消耗战,一围就是一年多(一说三年),晋阳城稳丝不动。
  智伯开始研究,最后,想出了水淹晋阳的计谋。智伯不愧是名门贵族,吃肉长大,没有点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看见晋阳的西边有悬壅山,晋水从那里边流出,绕过城南,注入东边的汾河,这固然被当初的修城者视为天然防御,但事物不都是可以两面看嘛。
  三年之后,时值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智伯和青蛙一起乐了。智伯这人智商比较高——没有点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命令士兵挖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坝,决晋水入坝,以灌晋阳。
  中国古代北方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出现了:晋阳四周高,中间低(所谓太原盆地),大水汪洋一片,积得象一个大湖,中间是孤岛一样的晋阳城,茫茫如一片小舟。水位最高的时候,升到了离城头只有三块版的位置,眼看就灌进去了(版筑的版子,一般一尺宽,三块版,两米见高)。
  这下好了。智伯约来韩康子、魏桓子,坐上小船,一起看水景。踌躇满志的智伯对着滔滔白浪,忘情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水也可以亡人之国呀。”
  韩、魏两家顺口答应,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魏家的封邑(山西夏县西北)、韩家的封邑(山西临汾县西南),旁边也各自有一条河。智伯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既能水淹晋阳,也能水淹我们啊。(任何城市都必傍河,没听说在沙漠里筑城的,沙漠里的城也是在绿洲上)。
  智伯的家臣看见韩、魏两家面有忧色,认定他们要造反,赶紧提醒智伯:“如今赵氏象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逃。韩、魏两家两家看了,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可见跟您同床异梦。”
  智伯赶紧拿这话去问韩、魏两家,韩、魏信誓旦旦:“没有哇,我很高兴啊,我发誓,我真得很高兴哇。”
  智伯心想:“晋阳城旦夕可下,城一下,灭了赵氏,就可以三分赵地,他们俩各得三分之一。这是眼前立刻就可以拿的利益,他们俩不至于这么傻,要现在倒戈伐我的。”
  这时候,晋阳城内一片泽国,城中水深两长四尺,人家的灶膛里游出了青蛙和乌龟。《国语·晋阳之围》:“沉灶产蛙”。老百姓只好爬上房去“巢居”,在房顶支起棚子。灶台也被搬上了房,悬釜而炊——把炉灶架在房顶,悬起来,烧火作饭,非常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已经不需要作饭了,因为米没有了。于是,老办法又出来了——晋阳城中“人马相食,易子而食”,当兵的吃马,当老百姓吃儿子,炖着吃(“易子而食”真是我们的国粹啊)。不好意思吃自己的儿子,就交换对方家里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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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晋阳

  危急之中,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军人都饿得骨瘦如豺了,水势再涨起来,全城就保不住了。我看,不行咱就投降吧。”
  张孟谈看着主子脸上,那块青疤(智伯砸的)与屋子四壁的青苔相映成趣。说:“您瞧我的。”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张孟谈自告奋勇,深夜缒城而下,抱着块门板,在水里划着,先后潜入韩、魏两家军营游说。
  “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灭了我们赵氏,接下来,就轮你们俩了。”张孟谈灵牙利齿,一番鼓动,竟在一夜之间迅速完成了阵前倒戈与利益重组。
  三个人约时动手,一起打智伯。
     第二天夜里,过了三更,智伯正在营里睡觉,梦见外边下雨,从卧榻上爬起来一看,不是下雨,是哗哗地发大水——衣裳被子全湿了,鞋子帽子也飘起来了。赶紧趟水出去,定睛一看,兵营里水更深,正在猛涨。“堤坝决口了,快去抢修啊!”可他哪里知道,韩、魏两家已经反水,杀死守堤军士,掘开堤坝,使晋水倒灌智氏军营,奔涌如同海潮,哪里堵得住。
     智伯惊慌不定,带着亲军,拔腿往高处跑,摸黑乱撞,正好撞在枪口上。四方响起战鼓,韩、魏两家造反军手舞干戈,占据了一切干燥的地方以及通往干燥地方的要道,然后从两翼鼓噪夹击,猛攻智军,把它往水里推。
     而赵军(虽然瘦得象猴)也跳城出来,驾着木筏,在水面冲杀。智家兵士,腹背受敌,纷纷跌落水中,哭天叫地,狼狈一团,被杀了一夜,终于全军覆没——淹死的居多,扎死砍死的也有,死尸飘着,象满锅的馄饨,不计其数。
     这一年是公元前453年。晋阳城又一次救赵氏于倒悬之灾。
     1400年后,晋阳城再次被淹,这次的灌水者是赵匡胤。赵匡胤先生御驾亲征到了晋阳。晋阳守军有一位北汉国的名将,那就是“金刀令公杨继业”! 杨继业出城撕杀,在宋军核计下狼狈逃窜,攀援绳索,逃上城去。于是,北汉军不再想出来了,据住晋阳,顽强坚守,在宋军持续几个月的猛烈攻击下岿然不动,双方伤亡惨重。
     迫于无奈,赵匡胤想起春秋时代的智伯来了,也决开晋水,还把汾河也决了,修筑长堤蓄水,水灌晋阳。
     在大水的漫灌与浸泡之下,晋阳南城的一段城墙崩塌,汾河水冲入了晋阳城,宋军乘着小船发起了猛攻,甚至放火烧毁了南城门,就在豁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北汉军队用柴草堵死了缺口,修补好崩塌的城墙。 
     大水带来瘟疫,宋军自己先不行了,拼命拉肚子,只好撤走。经历四个月的苦战,晋阳又一次经受了人祸与洪荒的考验。
  但是,等积水放干以后,晋阳城墙接连多处崩塌。契丹使者从旁边看见了,于是领悟出了引水攻城的奥妙:“宋军只懂得引水浸城,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城,再抽去水,干涸以后,城墙反倒旋及崩塌。”哈哈,智伯早知道这个要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