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文侯(六)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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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乘着胜利之威,三家打发使者去洛阳去见周威烈王,要求晋封为诸侯。
  周威烈王无可奈何,册命赵籍、魏斯、韩虔为诸侯,是为赵烈侯、魏文侯、韩景侯。时间是公元前 403年。(此时赵、魏、韩三家,已经垄断了晋国五十个县以上的土地,虽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故老周无可奈何。)
  吴起对于“三家分晋”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功莫大焉。
  晋国的现任国君晋烈公,成了名存实亡的衰人,土地只剩下曲沃、绛城两块,成为小国,反倒朝拜赵、魏、韩三个新的诸侯国。晋烈公是晋哀公的孙子。
  这种尴尬的局面维持了三十年,最后,到公元前376年,大家都解脱了。韩、赵、魏三国废掉“晋静公”为庶人(也就是跟咱们一样的人了),晋国灭亡了。
  煊赫200年、立国七百年的北方霸主——晋国,它的宗庙不再有人祭祀了。晋献公、重耳、晋景公等老一辈革命家,恐龙和蜥蜴,从此可以安静地躺在地下,慢慢变成化石了。而我们鳄鱼时代的撕杀,则刚刚开始。
  时光翻过公元前四世纪,进入“战国七雄”新的一个世纪。
  
  潇水曰:遥想晋国的豪门大家族,先氏、狐氏、隙氏、栾氏、祁氏、羊舌氏、范氏、中行氏、胥氏等等,包括国君一族,在过去的200年中,相继陨落,宗庙被夷平,子孙被废平民。如今survive下来的就剩赵、魏、韩三家。赵氏、魏氏、韩氏三家的成功在于开明节俭,而且善于容纳吸引人才。譬如赵简子的求贤若渴和魏文侯的礼敬贤者和用人不疑。俩人都是用人不看出身,善于用布衣英豪。而那些衰亡的家族,是因为他们不许别人参与,只是宗族成员当官和拥有土地。
  一个家族,长期封闭和不许参与(专制),就将变得脆弱、腐朽和落后,最终被外界新势力摧毁。
  一个家族,和一个朝代一样,也有兴亡盛衰。
  而家族们此起彼落的兴衰又集合成一个国家的盛衰历史。
  如今,如果你有幸到山西南部的侯马去,于郊外的梭梭衰草里,仍然可以看见当初晋国都城的黄土城墙残垣,纵横一两公里。

  
  新时代的魏文侯,经常思索着晋国灭亡的原因,晋国堂堂的百年北方霸主,怎么就突然一下子被我们三家分掉了呢?这是因为在分封制下,国君给卿大夫大家族以独立的封地,家族武装,听凭卿大夫家族坐大,是国君的取死之道。
  于是魏、赵、韩三个新诸侯国君,从晋国灭亡的过程中吸取教训,时时警惕自己不要被下属夺了权,于是纷纷强化君权,办法是使用李悝那种法家的手段,剥夺卿大夫的封邑而代之以郡县制的职业官僚。
  于是魏国有李悝,韩国有申不害,赵国有赵烈侯改革。魏文侯本身就是法家的人物,他的改革最早也最深入,魏国所以崛起为战国时代最初一百年的第一强国。
  魏文侯死后,他的儿子魏武侯出场。
  魏武侯新立,和诸大夫视察老爹留下来的不动产。他们在秦晋大峡谷里,泛流于黄河之上,欣赏着崔峨雄浑的高原地貌。船到中流,魏武侯不禁高兴地赞道:“多美、多险固的河山啊!”
  拍马屁专家——大夫“王错”赶紧推波助澜:“这就是魏国强悍的原因啊,是您成就霸业的依据啊!”
     一直镇守西河的吴起,一看新主子没有找到问题的重点,遂挺身而出,说:“河山之险,实在不足以保社稷也!”(一句话振聋发聩)。
     魏武侯岁数不大,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谁这么大嗓门啊。
     吴起说:“主君的话,是危国之道也。你又附和主君的话,是危而又危啊。”
     魏武侯忿然回嘴:“你别光就会批评,先给我说出些道理来?”
     “王霸之业,从来没有寄托于河山之险的。从前三苗氏左有洞庭湖,右有彭蠡湖,北有汶山,南有衡山,仗恃天险,不修德义,而大禹攻逐之。夏桀之国,左天门,右天溪,伊阙在南,羊肠在北,施政不仁,而商汤攻逐之。商纣之国,东有孟门,西有太行,前以黄河为带,后以常山背负在北,施政不德,周武王把他杀了。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也。人君亲信内臣(太监一流),胜过奖励夺城野战之功臣,徒有高墙广众,也迟早被人灭国并地。人君不讲德行,就是这船上的人,也会尽成敌国之士。”
  魏武侯当场被说得气沮,为了保存面子,当即称善,说:“我今天算是听到圣人之言了。西河之军政,专委于先生您了。” 本对话主要据《战国策·魏策》、《吴起列传》。吴起的话里,还描述了夏商两代的边境,成为后人研究夏商史的重要依据。
  明眼的人都知道,吴起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吴起镇守西河,与秦人接战,全胜64次。魏国“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吴起是中流砥柱,声名显赫,威震天下。不久,相国李悝死掉,吴起觉得继任者非自己莫属。但是魏武侯一改老爹“任人唯贤”的原则,回到“任人唯亲”的老路,让政治上久经考验的老好人“田文”为相。
  田文比起吴起,连他自己也承认,在带领三军,鼓阵成列,士卒乐死,敌国不敢图谋的方面,在治理四境,教训万民,充实府库,变易习俗的方面,都不如吴起。但是田文说:“如今国君年少,群臣心疑,百姓不信,谁更适合当二把手呢?”
  (鉴于当初晋国国君被三家架空,赵、魏、韩三家的领导人,最经常做见的噩梦就是,自己的位子,被新的野心家夺取,所以他们要求集权和安定的呼声,一点都不弱,所以吴起有能力但不如田文老实可靠,政治上可被主子信得过。)
  吴起默然良久,最后说:“还是您老当相国合适。”
  这也是个矛盾,为了强化君权,就要任用从市场招来的职业官僚,但职业官僚又不能太强到年少的主子不能驾驭的地步,所以有时候(譬如主子年幼、新立不久的时候),“草包”的职业官僚反倒可以被委以重任。吴起不服气也没办法。
  不但不能任用,有时候还要被打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魏武侯驾下的拍马屁专家王错,在西河游艇上受了吴起的气,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在魏武侯面前说吴起的“好话”:“吴起是个大能人啊,您让他当区区一个西河之守,20多年了,没升官儿了,估计他早憋着跳槽啦。”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公叔痤也加入了使坏行列,要求魏武侯把公主嫁给吴起。魏武侯点头答应。
  这回,倒不是吴起又要杀媳妇了,反是吃了女人的苦头。魏公主是个女权主义者,她脾气大极了,在贵族的沙龙聚会上遇见吴起,拼命挖鼻孔,扒眼睛,头发烫得像个鹦鹉,大呼小叫,喝酒醉,砸杯子,撩裙子,还露出了肚脐上俩金晃晃的金遛子,一伸舌头,吐出舌头上的俩金环儿。吴起怕了这个骄横的后现代主义新新人类了,赶紧拒绝掉这门婚事。
  公叔痤于是笑嘻嘻地对魏武侯说:“您看,吴起太不给面子了。果然不想常住咱魏国,生怕娶了您公主,拖累他跳槽。”
  魏文侯于是派使者拿着“金牌”,调吴起回国都。吴起比岳飞聪明,知道回去没好事,收拾了一下书本,逃离西河,奔楚国避祸去了。
  在哪里打工都没落了好的吴起,随着几个仆人,向南而行。吴起陷入秋天的腹地。在郊野上乘坐马车,车窗外是连天碧野、伤心秋色。岁月疏忽,去程与归途两相茫茫。吴起走到河南许昌附近,看看离楚境很近了,回过头,无限眷恋地朝魏国西河方向投去深情一瞥,止不住热泪纵流。西河真是他建功立名的地方,几十年苦心经营,最后竟帐然离去!
  秋天进驻吴起心中,吴起为秋风所包围。
  仆人见他流泪了,问道:“您把天下事看得很轻,给谁打工不是一样,丢掉魏国就像扔了一个破鞋子。可是您离开西河却伤心流泪,这是为什么呢?”
  吴起回答说:“你哪里知道,如果魏武侯信任我,而使我坚守西河,那我一定可以帮助他灭亡秦国。现在他听信谗人之言,我走了。西河要被秦国夺走的时候不远了,魏国将从此削弱了!”
  按照马斯洛需求曲线,人对成就感(self-achievement)的需求是最高级的一个层次,谁都不愿意看见自己经营的事业化为一场流水的泡影。果然,次年,秦军即占去了陕西华陨。到本世纪(公元前四世纪)下叶,秦人经过商鞅变法而渐强,终于尽占西河之地,并越过黄河天险,向山西境内挺进。山东列国失去了御秦的黄河天险,随时都可以被秦人攻击。
  反过来,如果魏国能任用吴起而并吞落后的秦国,以富饶的山西关中基地作为战略依托,以晋南地区为滩头阵地,就可以随时攻打中原。攻打不利,随时又可以退保关中,(因为陕西关中又号称四塞之固,表里河山,易守难攻)。后来刘邦争天下,就使得是这个战略,以萧何守关中,作为军粮和给养的大本营,自己则带着众将逐鹿中原。
  吴起的想法虽好,但现在魏国的年少新国君首要的不是务发展,而是求稳定,所以他的想法终究不过只能是个想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