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庞涓(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自由打工者”吴起,发扬他“布衣英雄主义”精神,死在楚国以后(公元前381年),国际上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楚国的甘德先生仰观天象,指出岁星旁边有橙黄色小星,“其状甚大,有光,旁有小赤星附于其侧。”他其实是发现了木星的第二颗卫星,比使用望远镜的伽利略早了两千年。
  “天文”方面有新闻,“人事”新闻更爆炸——三个知名诸侯国,灭亡了。其中一个就是煊赫一方的齐国,准确地说,它是被修正了。
  齐国的田氏,在齐桓公时代,就移民来到齐国了,担任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还创造了一个成语,得到了齐桓公等国家领导人的赞赏。当时工业多是政府官办的,里边有很多工人,生产青铜器、礼器、乐器、漆器、丝织品,也有战车、农具等等。田氏当“工正”,就负责管理这些官办手工业。接下来的一百多年中,田氏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在平定“崔杼之乱”中还首倡大义。等到厚敛重刑的“老不死蜥蜴”齐景公继位后,老百姓2/3的收入都被国君刮走了,闹得农贸市场里边也是“履践踊贵”。田氏趁机“爱民如父母”,老百姓“归之如流水”。田氏最有名的就是大斗借,小斗还,赔本赚吆喝。田常还选出了身高七尺以上的长腿美女,填充在自家后宫,供往来的宾客、知识分子和武士进去随便风流一把。他的这个后宫,就类似赖昌星的红楼。大家都感谢他,愿意帮着他夺姜姓国君的权。
  随后,田氏又借助吴王夫差的力量,在艾陵一战十万大军覆没,国氏、高氏这些老贵族在战斗中尽死,朝堂为之一空。田氏由此承包了齐国政权,杀齐简公,立简公弟弟平公为君,平公混了25年,其子宣公继位,“尸位”了51年之后,其子“康公”又继续“素餐”了26年。
  齐康公生活作风有问题,于是田氏让他去海岛上住着,打报告给周天子,要求自己当国君。周天子的意见并不重要,列强中的最强悍之“鳄鱼”魏国更有发言权。魏文侯在中原和田氏搞了一个碰头会,同意田氏所请,上报周天子批准,田氏成为名正言顺的诸侯。“康公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史记》。
  过了七八年,公元前379年,齐康公在海岛上升天了,田氏代齐的漫长历史过程最终完成——田氏成为齐国唯一合法的国君。
  田氏拆掉姜子牙、齐桓公一干人的宗庙和牌位,结束了姜氏七百多年的统治生涯。岁月疏忽,去程与归途两相茫茫。在政治风浪中碰得头破血流的姜氏一族,从此算是超脱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踏踏实实去当老百姓了。
  三年后,同样运数的姬姓晋国国君晋靖公也正式下岗,交出他那片微不足道的自留地,分给开怀大笑的魏、赵、韩,而自己改去当庶人——就是最低一层的纳税人了。
  晋国灭亡。
  晋献公、姬重耳可以含笑九泉了。(“九原”是晋都绛城外的贵族坟地,类似现在的八宝山。后被讹作“九泉”,泛指冥间。)
  姜姓齐国、姬姓晋国的陨落,都是不注意强化君权的后果,这进一步刺激了战国初期的列国诸侯,纷纷借助法家改革,强化君权,从“多卿大夫家族联合体执政”向“君权一元专制”转型。
   接下来要倒霉的就是郑国了。
  郑国这个地方,是新音乐的发祥地。所谓郑卫之音,就是郑国卫国的流行歌曲,“淫于色而害于听”,但是非常好听,比政府的大韶什么的好听多了,吹拉为主,靡靡小调。
  
   魏文侯曾说过:“我穿着礼服带着冕,听古乐的时候,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趴下睡着了。而听起郑卫之音来,则不知疲倦。”
    郑国人虽然唱歌唱得靡靡可爱,但是北方出现了一些不懂浪漫的饥饿的鳄鱼,它们潜伏在水底,经常从岸上拖喝水的牛羚下水,就像伸手邀女伴走下舞池。郑国很快落入激流:公元前375年,在三家分晋后不久,韩国就急不可待地出兵南下,大举进攻中原郑国,在一番未经史料记载的殊死搏斗后,灭掉郑国。
  郑国,这个春秋时期夹在晋楚两国之间的受气包,如今可以休矣,从前一座青山上春花秋月无时可了的岁月,如今终于可了了。老郑庄公也再不需在地底下为了儿孙们处心积虑了。郑国这个引发南北交争的“金苹果”,如今被虫子嗑光了,只留下“郑卫之音”的流行小调,以及“郑人买履”之类被人凭白无故地笑话的成语,在史籍里。
  韩国人索性把国都也移到了郑国,进一步加修,最终成为了周长45里,高13米,墙基厚50米的防御性坚城,矗立在四战之地的中原——之所以修得的如此庞大坚厚,是因为地处中原,故而摆出挨打的架势,现在由韩国来替它挨打了——在今天的河南新郑市依然蹲踞在梭梭荒草里,号称“郑韩故城”。
  郑国女生长得非常漂亮,“郑卫之姬”是当时美女的代称。郑国被灭,归属了韩国,“韩娥”又成了中国美女的顶尖代表。韩国美女成了诸侯各国购求的对象,一个可以卖到一千金。
  到了郑国被灭后第五年,韩国领导人(不是Korea的金大中)韩哀侯先生,却死在自己的新国都了,时间是公元前371年。
  韩哀侯的手下,有两个能人,自己的叔叔相国侠累,以及上卿严仲子,俩人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这天在朝堂上,俩人又为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类的事情,口角上了。严仲子偏说先有鸡,侠累偏说先有蛋。严仲子拔出佩剑就冲过去要砍侠累,被旁人搂着抱着地拉开了,嘴里还都不干不净地骂:“我说是有鸡,你小子说蛋,蛋你个头啊!”
  “Fucking you----!”侠累暴跳如雷,“我不杀了你我是你孙子,我是它妈鸡生的!”
  严仲子回到住处,一冷静,就后怕了。侠累是相国,国君的大叔,自己的二老板,今天把他惹了,以后还想不想在韩国干了。于是严仲子畏罪,干脆辞职,跑到人才市场重新找工去了。
  

点击查看大图

  严仲子来到齐国,发现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么高的职位了,就准备办一个猎头公司,专门猎侠累的人头,砍下来当球踢,给自己解气。
  严仲子听说有一个杀狗的人很适合当“Headhunter”。
  狗在远古时代的职责,跟我们理所当然预期的并不一样,狗在那时候主要负责拿耗子,齐国专门有一种相狗的职业;第二个职责是提供狗肉——跟猪往往排名在一起。狗肉一般是烹着吃,也就是“锅载狗肉”,用陈年的浓汤熬着,谁来买就从锅里割出一块,香味儿飘出一条街去。齐国有一种相狗的职业,看这狗善于不善于逮耗子。
  聂政浓眉大眼,猛实凶悍,叫唤起来象豹子吞虎,是血胆之人,因为在老家杀人,躲避至此(注意不是躲官府,而是躲仇家。春秋战国时期,民间私斗最是流行,官府管的兴趣不大——当时地广人稀,想管也不容易管好。当时的官府就像金庸武侠世界的官府一样,不干涉江湖恩怨。一些民间恩怨都由自己料理,据孔子说,如果在农贸市场里遇上自家的杀父仇人,不当场就跟他打,而回去叫帮手,都不是好汉和孝子!)。
  聂政这一天正一手捏着链子,一手攥着短匕,弓着腰,瞄着眼,跟狗搏斗,地点是在农贸市场。链子那头拴着一条猛狗,自知不是好事,嗷嗷嘶叫,腾起暴土,龇出白牙,兜圈子作势欲扑。“屠狗”也是当时表演项目啊,虽然没有罗马斗兽场那么血腥,但围观群众兴致是一样的。聂政一个地滚,欺身近前,狗爪子奔他脖子就摁上来了。聂政来了个“苏秦背剑”(对不起,苏秦还没有呢,但是这招式是对的),反手朝着狗肚子就捅上去了。因为狗蹿的劲道太大,狗肚子被豁出了一尺长的血口子,叫做“斜阳碧落”,就见狗下水们霹雳扑噜都掉出来了,连肠再肚儿,英英点点的霞光和梅花,染在聂政身上。四周一片叫好,这样杀完的狗都不用多收拾肚子,狗身也借着惯性直接撞进锅里了。
  聂政跑到旁边洗手,在水井旁(农贸市场叫做市,水井叫做井,游食于其间的就叫“市井之人”),这时候严仲子就过来了:“足下的武功着实让小弟佩服,请择日让我登门到府上一叙。”
  过两天,严仲子就抬着酒肉,给鸡拜年来了。喝酒刚到淋漓,严仲子就掏出一百镒(念益)黄金,送给聂政的妈当寿礼。一百镒黄金合六十公斤,份量跟现在一个应届毕业研究生的体重,差不多,甚至更沉点儿。
  聂政惊怪对方赠品太厚,跪坐起来固谢:“在下虽然家贫,流落东海,屠狗为业,但朝夕下来,还能够弄来些甘甜松脆的好品,奉养给老母吃。先生的厚赐,在下绝不敢当。”
  严仲子说:“我听闻足下高义,特敬进百金,以结足下之欢,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还是有别的意思的。就是,我有仇未报,请大侠帮我去杀一个仇家。”
  请你当“赏金杀手”的意思。
  聂政说:“我降身辱志,身居市井,只希望供奉老母。别无他求。”
  严仲子使劲赠金,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还是恭恭敬敬和大侠聂政把饭吃完,尽宾主之礼,而去。
  过了好长时间,聂政的老妈因为吃狗肉上火,仙逝在家中了。聂政披麻戴孝,丧期过完,感觉内心中有件事情不能承受之轻。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无人会,凭栏的意气。
  于是聂政找到严仲子说:“我聂政不过市井之人,您贵为诸侯之卿相,不远千里,枉驾结交,我怎能不披肝沥胆,以报您的知己之恩呢。当时拒绝了您的请求,只是因为老母为念。如今老母已终天年,聂政敢问您的仇家是谁?”(注:老妈已死,姐姐已嫁,最需要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聂政来找严仲子,不是为了钱。)
   “唉,就是韩国的相国侠累啊,他是国君的大叔,亲朋盛多,兵卫势强,我多次发出敢死队,都未能下手。今天幸蒙足下不弃,我请多给您带些车骑壮士,以为羽翼。”
   “不必,人多语失,一旦泄漏,那就将举韩国上下与您为仇,您还有救吗?”
   于是“非赏金杀手”聂政单身一身,仗剑出行。秋风湿凉的风景,浸到行路者的骨头里面,聂政进入新郑,直奔相府,看见相国侠累正跟(倒霉的)国君韩哀侯,坐在堂上,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傍边兵甲持戟护卫者甚众,堂上堂下,阶前庭内,都是“防暴警察”。
   聂政深吸一口怒气,拔剑直入,像抱着橄榄球的彪形大汉,猛冲庭内的甲士,甲士纷纷跌蹶披靡,聂政如一道长虹,登堂直刺侠累。侠累遇刺有经验,抱起旁边的韩哀侯当人质(迫使刺客投鼠忌器,放弃出招)。聂政铜剑奋击,直洞侠累前胸,侠累当即毙命。韩哀侯慌忙乱叫,聂政唯恐死得不透,再刺侠累,却误中了韩哀侯。老韩凄凉一声怪交:“你!你!你竟敢连寡人也┅┅,也┅┅”扑通栽倒而亡。
   旁边的“防暴警察”这时候全明白过味儿来了,挥家伙猛攻聂政。聂政奋力大呼,击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然后聂政从从容容,以剑割面,猛撕一把脸皮,血肉横溅,又自掘双眼,凄惶一声如狼一般悲鸣。旁边的警察赶紧闭眼,没闭眼的则趴下呕吐。后边的警察组织新一波冲击,被聂政摸黑乱打一通,抱头鼠窜,很多甲士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聂政仰面大笑:“我今日已大功告成!”以剑自屠其肠,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招“斜阳碧落”,绝腹自杀,场面极其惨烈。聂政象一截黑塔,呯然倒下,卧在了脚底的几圈死尸包围之中。
     相府庭院里一片大乱。
     几天之后,聂政的尸体被暴晒在农贸市场。政府悬赏购问,这个自我毁容的刺客,杀了我们的国君和相国,他是谁?
     聂政的姐姐从齐国听到消息,也跑来看热闹,一看尸体上敞开的肚子,就猜想必是自己的弟弟无疑,只有弟弟的“斜阳碧落”这一招,才能切得如此出神入化,干净利落,可惜这是切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聂政的姐姐明白,弟弟是不想连累姐姐,才毁面屠肠而死。姐姐抱尸痛哭:“弟弟啊,聂政啊,为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先葬老母,后嫁姐姐,为报严仲子的知遇之情,千里赴死,以姐姐我尚存之故,自掘双眼,残面剥皮,切腹剖肠,以求姐姐平安。如今父母双亡,当姐的岂肯苟活,更不忍让弟弟。贤弟你如此壮烈,我奈何畏死惧诛,令弟弟死后无名!我要拼死认尸,宁我剁成肉酱,也要播扬我弟弟聂政的千秋大名!”
  为人的荣誉感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聂政的姐姐握起拳头,敲击大地,她仰天大呼三声:“大伙听着,这位已死壮士就是我的弟弟聂政!聂政!聂政!弟弟我也随你去了!”然后取出预备好的利器,自杀于弟弟尸旁。一时间天地昏惨,峰岚变色,农贸市场里飞砂走石,周围观者无不惊恐,列国闻者无不骇叹。这一对英雄的市井姐弟啊,扬名于千古!
  聂政和他的姐姐,以自己的捐躯落实自己的言语,实现了一介布衣士人可以和王侯比肩的最高境界——为了维护内心的原则而活着!
  你也可以达到王侯将相的水准甚至傲视将相王侯,只要你张扬自己烈烈燃烧的个性。本故事据《史记·刺客列传》。据说,嵇康先生的《广陵散》弹奏的就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全曲四十五段,激昂愤慨,突出了聂政作为平民而上干君王的勇气,大约嵇康是曹魏的女婿,对于司马氏篡权,也是怀了一种匹夫的愤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