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时间大约在商鞅死后,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从老家宋国,坐上驿站的公共汽车,颠簸着来到魏国去发展。
   他就是“惠施”,诸子百家的“名家”掌门人。“学富五车”就是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总跟着五辆书简。《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惠施来到大梁(开封),运动王公,游说以求进身。凭着他“名家”掌门人的嘴皮子功夫,惠施站在农贸市场门口,仰望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在群众的簇拥下侃侃而谈:天空的形式多么单纯,天空的线条不可比拟,时光与历史所终不能开垦的土地,即使星星也不夺目,象五月一闪而过,绿色与星光并不就是天空与土地。
  这些伟大的哲学家的呓语,终于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被安排进入智囊班子,甚至被魏惠王称为“仲父”,魏惠王一度要把国家禅让给他:“现在我想退居二
线,而把国家传给贤德的你,人们就不会贪婪争夺这国家的权柄了。”
  惠施说:“我是个平民,您传给我,那些坏蛋肯定不服气,岂不更要掀起争端啊?”
  惠施如此受宠,魏国现任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相国“白圭”,对他产生了猛烈嫉妒。
  白圭是个经济学家,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出自《史记·货殖列传》中对白圭的记述。专门捣腾粮食和生漆、丝绸,积极奔走,往来贩运,带着业务助理去攫取利润的时候,就像鸷鸟猛扑,野兽抢食,俩眼珠子冒血。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与南边的淮河水系用运河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叫做“鸿沟”,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收编,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相国”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白圭说:
  有一个新媳妇刚过门儿,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出嫁的花车(当时结婚北方坐车,南方坐船,都不坐轿),就说话打听:“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中间咱那匹马也不能乱抽啊!”
  嫁花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屋里灶火烧得通红,她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石臼(捣米脱壳用的)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倘若她看见衣服晾在绳子上,也一定要喊:下雨啦!打雷啦!别忘收衣服!)
  这个新上门的新娘子,屁股还没坐稳,就先变成了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哈——!此对话出自《吕氏春秋》。
  这些话都是讽刺惠施的,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地瞎指挥,乱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成为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孩子,哪还要等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白圭却躲在一边说风凉话,把我污辱为‘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说:“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又不熟。这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惠施的话,就跟这大鼎相
似。”
  惠施说:“不对。假使三军士兵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弄到了蒸饭用的大甑(底下带孔的罐子),和这鼎配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怎么说它没用呢。是你不会用我吧!”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你只能托着甑,蒸饭用啦!”(白圭骂得也够损的啦!)甑类似现在的蒸包子的屉,屉片带有网眼,屉上边放米。把甑坐在鼎上,鼎里煮水,水蒸气上去,就可以蒸小米干饭了。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
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魏惠王面子。骂惠施只会说漂亮话,等于骂魏惠王认
惠施做仲父是瞎眼!
  于是魏惠王让白圭办退休手续:白先生年纪大了,就别再当相国了,由惠施接任吧。
  白圭被迫退休,一身轻松地去游历列国了。
  从此,惠施的谱也大了,他一出行,多的时候后边跟着几百辆车子、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不耕而食,全靠出注意谈天轮道混饭吃。有人就到魏惠王那里告他,说惠施这帮人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太难为惠施了。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大石杵在城上捣土,有的人背着簸箕在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俩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我,拿着勘察仪观望方位的斜正,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处置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啊。”一席话,不管理歪理正,把人说得没脾气。
  “相国”惠施志得意满,他还制定了新法令,国人们都很满意,当然也不乏吹毛求疵者,说法令中含有靡靡之音!奇怪。
  惠施这些伟大的比喻和政绩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魏惠王甚至想退居二线,把国家禅让给贤德的他——当时正刮禅让风——被惠施婉言谢绝,知道自己没那个号召力。据《吕氏春秋》:“魏惠王谓惠子:“···愿得传国”这种禅让风是墨子带起来的。
   这时候,这时候,他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庄子”,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一位醉生梦死之徒,流窜到魏国来了。
   惠施手下吃白饭的人赶紧说:“庄子来了,他是想抢您的相位吧!”
   于是惠施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却主动跑去投案自首,说:“老朋友啊,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鸀’(音原除),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鸀,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到了个臭耗子(比喻相位),鹓鸀打头上经过,老鹰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口赫)!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今天,你也是想这么对我(口赫) 哇吗?” 皆据《庄子》。


  于是惠施不怀疑庄子了,把庄子留下,整天聊天,谈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还领着庄子参观了魏惠王的厨房,观赏庖丁解牛的场面。庄子悟出了游刃有余,养生保身,逃避社会,十二字方针。魏惠王听了庄子的发言说:“善!”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护城河,走上河上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水。
  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多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拮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子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之乐。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question. You asked me how I knew the happiness of the fish. Your very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new that I knew. I knew it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脸红耳赤地讨论着,涉及到了认识论的思辨以及移情作用的心理学范畴等高深道理,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是当时人们精神生活高尚的写照。现代人一起见面吃饭,大约只谈哪里买房子便宜的事情。在这次辩论中,惠施是错误的,你不是鱼,你就不知道鱼的快乐,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的感受。这样下去就会导致虚无主义-nihilism。
  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他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怕压碎了。把它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往哪舀东西都伸不进去,哪有适合它的缸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而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澄空啊!”
  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成为救生工具。河南民间至
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当
地的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惠施又说自己有一颗大树,大樗树(念初),大的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
  庄子说,你有一颗大树,却怕它没有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庄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回忆和惠施在大梁时的深刻友情:“有一个郢都卖把式的,把白粉涂在鼻尖,薄若蝇翼。他的搭挡拿起斧子,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斧子就削去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容。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搭挡大哥也不敢运斧子了,再无法表演他那绝活——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搭档,鼻子的主人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这是庄子后来在惠施墓前发表的一篇讲话,同时还称赞惠施“学富五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