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骑射(十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六十天过去了。六十天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美好田园生活,陶冶着赵主父。
  围宫的大兵们终于不能忍受赵主父这么潇洒了。他们冲进来,把厨房里的给养席卷一空而去,哪怕一片菜叶也不留,连赵主父排的“排餐表”也没幸免,看你还怎么活!
  赵主父是个刚强的人,没有一句哀求的话,他用豁达平静的面孔看着对食物施暴的大兵哥。你们小小的诡计,公子成,就要得逞了。赵主父无限轻蔑地想。
  为什么没有援兵呢?事实上,以公子成这样有资格的老贵族兼主父亲叔叔的身份来造反,会有哪个朝臣站出来对抗他呢?而且,公子成、李兑两人专权已久,关键岗位上都是他们的人啊。何况赵主父已经传位给公子何,不再是国君,他们挟公子何而围赵主父,也算是有名义的。另外,《战国策》中记载了很多赵国贵族反对胡服改革的言论,说明许多贵族们愿意看见赵武灵王被废。公子成的造反行为其实代表着整个贵族群体。赵武灵王又不注意加强王权(反倒主动放弃权柄,让位给年幼的儿子,自己出去练兵抢地盘),终于导致公子成、李兑这些守旧贵族与野心家,结起党来,势力可观,最终威胁了他。这是赵主父从前的失算啊。“霸业已随流水去,古愁犹带夕阳来。”——当年齐桓公在最后的日子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时,“咯咯~嘎~~~”拼命的一串尖叫声打断了赵主父的思路。是那群大兵哥,在席卷了厨房里的所有粮食以后,发现了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这只鸡宠物,于是一个大兵乐了,一手端着大戟,一手撒开来,满院子追拿这只连扑腾再窜的小母鸡。赵主父连忙跑出去,断喝道:“Leave it alone!——”(赵主父一激动,把英文喊出来了。)
   那个大兵被震得如触电一般,大戟砰地掉在地上,半天动不开身子。赵主父抱起这只惊惶失措的可爱的小母鸡,对反叛分子们一眼也不看地,转身踱回屋里去。大兵哥被嚇得几乎半身不遂,在战友的搀扶下,裤子上带着尿,才勉强挪了出去。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厨房里空无一物,就剩赵主父和这只小母鸡呆在空旷的宫院里了。
  赵主父决定即便饿死也不吃这个鸡宠物。他给这个小母鸡起了个时尚的名字,叫“星期五”,用以纪念绝食日开始的这黑色的一天。
又是十天过去了,赵主父开始变得消瘦。从宫墙上头,他可以眺望见外边自由的夏天。夏天的大队人马已经开始离去,偶然的黄叶从墙上抖擞着飘下,标志着秋意的潜生。但是夏天布置在人间的大队车马仍然坚守在墙外。墙头边的树叶相互簇拥着,叶片斑杂,泼溅出耀眼阳光,仿佛水一样流溢回旋。
  绝食二十天以后,现年40岁左右的赵主父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鼻子不断地流血,并且大声叫喊着需要食物。他跑到厨房里疯狂地用力敲打着炉灶,四肢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冲着外边大喊大叫:“我想要吃煎鸡蛋、西红柿、土豆罐头、咖啡、麦片粥和烤面包!”(对不起,这不是赵主父,这是美国那个创下绝食世界记录的志愿者在熬得受不了的时候喊的。赵主父应该这么喊——我要吃烤羊羔肉、炸天鹅、烹野鸡、烧雁、捣珍和鱼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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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灵王

  又五天以后,赵主父开始出现幻觉,他感到四面的墙壁在用力地挤压着他,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四面的墙壁紧紧地禁锢着他,好像挤进了他的大脑,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地拧着他的脑袋。然而那只无忧无虑的小母鸡——“星期五”,则愉快地在院子里踱步,偶尔吃一下泥土里扒出来的小虫。
  随后的日子里,“星期五”发现,赵主父变得异常平静,他卧在冰凉的床上一声不响。从前的事情,堆堆叠叠地塞在赵主父的意识里,使他变得越来越平静。赵主父他累了,像一匹马在月光里卸下疲倦,卧倒在地,想起往事、劳累和幸福,聆听着宫墙外的声响,直到几乎忘记自己的耳朵。
  而宫院的树杈上,有一家勤勉的雀夫妇搭了个小窝,常常叽叽地叫。在一个风雨之夜,摇撼的枝条把一只小雏鸟抛到地面上。次日清晨,“星期五”兴冲冲地跑进来报告这个好消息。赵主父这时情绪比较稳定,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跟着鸡宠物出去,蹒跚着走到院子里,看见那只绝望的小雏鸟,已经只剩半条命了,蚂蚁们开始围攻它稀疏僵湿的翅膀。
  赵主父找来一些干柴,用古代打火机——有两种,燧石或者燧木,前者靠敲击,后者靠钻磨——赵主父和“星期五”一起努力,把火打着,烤了小雏鸟吃了。刚下咽的时候,很久没有吃东西的赵主父感觉好像一块铁进了食道,跟杨利伟刚从太空下来进食时一样。
  凭着树杈上的这三五只小雏鸟——赵主父想办法把它们逐个够了下来——赵主父又维持了二十来天生命。终于,到被围困的一百余天头上,曾经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赵主父,曾经敢于作为、年富力强、破旧图新,在磨难中成长为一位富有经验、胸有谋略的君主,正欲大有作为的他,在守旧的贵族势力的联合反扑下,活活饿死了。
     秋风摇摇,滤走了夏日里的繁华和人声浮响,赵主父带走了中原人民的骄傲与雄心。赵国人们双眼迷朦,他与黄河上下的涛声,一起寂静无语。在死者的瞳孔里,缓缓熄灭的是一小团怒火。陪着这个孤独的、须发灰长、消瘦枯干的逝者的,是院子里金黄阳光下,来回踱着步,偶尔轻轻叫一叫的,那只幸福的鸡宠物。有关宠物鸡的情节,属于潇水的想象。而掏鸟雀吃,是《史记》的记载。
     赵主父死后被谥为“灵”——不走正路,灵动乖张的意思,是贬称。这是保守的赵国贵族对于改革者的评价。不过,赵武灵王以身殉了自己的个性和理想,求灵得灵,又何憾哉。
   他虽已化为尘土和叹息,裤子却永久地保留了下来,直到今天。赵武灵王死后,赵国再次陷入了贵族政治,公子成、李兑先后专权,担任相国,这是后话不提。
   

   潇水曰: 
   赵武灵王特立独行,他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而他所饿死的“沙丘”,也是个风景旖旎的了不起的地方,现在邯郸东北的广宗县境内,至今仍有一些遗迹,露着几片废铜断瓦。但当年的沙丘比这绚丽百倍:距今3000年前,商朝最末一代帝王商纣王的都城,就在沙丘以南150公里的河南安阳(现称殷墟)。商纣王跑到沙丘去,在沙丘大兴土木,造了一个很大的古代苑圃(动植物园),饲养珍禽异兽,培植奇花异木,并建立了“酒池、肉林”两个著名景点,使男女群众演员裸奔其中,追逐游戏,狂歌滥饮,提前进入大同社会,这是我们熟悉并且向往的。其实这不是纣王荒淫,说纣王荒淫是不懂历史,当时结婚成家还不流行,一半以上的人打着一辈子的光棍(证据是未见其夫妻合葬)。纣王等国家领导人需要考虑弱势阶层的疾苦,穷人花不起结婚和建家传嗣的钱,于是命穷的光棍男女们在此裸奔,用意是非常良好的。即便后代的大周朝也规定在仲春时节“奔者不禁”。纣王的沙丘,和大周朝的齐国桑林、郑国洧水河边等地一样,正是光棍男女们的欢乐谷,士与女“赠之以芍药”,然后就“且乐”去了。所以,没有证据现实商纣王是个暴虐荒淫的家伙,他不过是个末代帝王,和其他末代帝王一样的普通的失败者罢了,然而中国人似乎非常喜欢对失败者泼得满身脏水。 “赠之以芍药、且乐”语出《诗经》。这种男女欢乐谷的习俗,从原古社会一直保留到了大周朝。甚至直到现在的苗族、傣族、纳西族,一些特定时间的男女青年节日聚会,其实质也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沙丘自古是个娱乐产业发达的地区。到了赵武灵王时代,仍然有纣王的苑台废墟存在。赵武灵王舍不得让它荒弃,于是翻修了这一历史景点,又曾建了楼堂馆所,流水花园,作为干部开会、疗养和接受历史传统教育的基地,并且死在这里。他的这些离宫与周边园林加上纣王的废池乔木,应该颇为别致壮观,以至于一百年后秦始皇巡游天下时也特意停驻于此。老秦也很喜欢这个兼有圆明园的残废和颐和园的时尚的沙丘,干脆住下就不想走了,驾崩于沙丘。
  所以沙丘实在是值得一去看的地方,至今在广宗县平台村南,有一个百米见方的大沙丘,那就是宫殿的基础,纣王的美女曾经裸奔于其上,老秦始皇的body也曾在那里散发着幽香和冰块、鲍鱼一起装车运走。
  历史啊,真是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