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之死(十五)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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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马克思说,资本家为了30% 的利润,可以铤而走险。所以商人脑子灵,属于不安分阶层,在法家盛行的秦国,遭到长期压制(法家的中心思想就是君权强化)。但是在齐国这里,商人得到人们艳羡,这是从前商人出身的管仲所定下的传统。
  齐国有个想得到金子的人,到农贸市场卖金子的人(鬻金者)那里,抓住金子就夺了过来。“市长”(农贸市场的“长”)把他抓起来,问他:“人都在这里,你就抓取人家的金子,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根本没有看见人,只见到金子罢了。”这是齐国人拜金的写照。
  苏秦刚到齐国的时候,也向齐湣王赞扬说:“临淄,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赌博踏鞠。临淄大街,车轴互击(堵车),人肩互摩,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一派商业繁荣城市的奢靡自在景象,和西部咸阳秦国人艰苦朴素、节制娱乐的农耕社会,相映成趣。该话出自《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与齐王的对话。所谓“举袂成幕”,“袂”并不是袖口——当时人的袖口反倒流行收束为窄口的,袂是袖子肘部,往往很肥大,像个布囊,有时候一直垂到膝盖位置。所以袂举起来可以成幕。“联袂表演”一词,意思也就好理解了。
  (顺便说一句,“踏鞠”就是踢球,国际足联的“布拉特”,因此认定:“足球发源于中国”。倘如此,固然可以以手加额、奔走相庆了。不过鲁迅又说:“唐宋时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叉麻雀。”那又要气沮了。)
  不管怎么样,临淄城作为东方大都会,居民七万户,人口三十万(而1300年英国伦敦才3-4万人)。临淄是当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都市,并且是当时世界上面积第二大的城市。一般来讲,只有商业发达,才能造就大的城市。临淄之富大,反映了齐国商业的兴盛发达。如果未来是“齐始皇”统一中国,那中国就可能走上一条农商并重的路子,而不是大秦朝的重农抑商。
  可惜的是,我们齐国这位惟一有资格能当“齐始皇”的人,如今正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跌跌撞撞地出逃在路上。他就是齐湣王,一贯好大喜功,如今如丧家之犬。
  在齐湣王的身后,乐毅已经攻占了临淄。然后尽取“齐宝”。所谓“齐宝”,就是齐国收藏的奇珍异宝。国家金库也遭殃了,燕兵“相与争金于美唐”,美唐是齐国的金库,燕兵在这里互相抢金子。然后又烧毁了齐国“宫室”、“宗庙”(宫室是齐湣王家族住的,宗庙则是姜子牙或田氏齐王祖先在天上住的)。
  乐毅是通过焚烧齐国临淄的西门——雍门而攻进来的,这也是攻城最常见的手段。临淄这个歌舞升平七百多年的大都会,哪里见过这样的兵戈,就拿这个雍门来说,它是一个著名民俗娱乐场所,春秋时代著名女歌星“韩娥”就曾在此门下办演唱会,表演歌技,余音三日不绝。诸种史料证明,乐毅在临淄犯下烧杀抢劫之大罪,连他在自己著名的《报燕王书》中也承认:珠玉财宝车甲珍藏尽收入于燕,连大吕这种体积庞大的钟,也搬到了燕国宫台上,真是巨细靡遗。这位诸葛亮所第二自比的人,成为诸葛亮第一自比的管仲的罪人。
  
  国破财亡的剧痛折磨着齐湣王,他身边的人陪着他向中原北部的卫国逃避,同时感受到了齐湣王的更年期症状,由于情绪大起大落而急遽显著。
  卫国是中原北部一个不争气的国家,地点在河南濮阳,从战国初年起,就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卫国国君采取夜郎自小的策略,把自己从公爵贬为侯爵,又进一步贬称为君(类似武安君、孟尝君这类封君了)。这种“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自残做法,确实保证了卫国国脉的长久,据说后来比秦始皇的命挺得还长。
  随着魏国在战国初年首强地位的沦丧,卫国失去依靠,基本成了中立国,像瑞士那样,它的士兵都是骑着自行车打仗。
  齐湣王带着和自己一起逃跑的老母,来到了卫国,心中已极端气恼。就像一个输光了裤子的赌徒,回到家以后要打老婆一样,齐湣王也没有放过拿卫国国君撒气的机会。好在卫君装孬种有经验,把自己的宫殿腾出来给齐湣王住,端着餐具给齐湣王上菜,口中自称“臣”,生怕触彼之怒。齐湣王哼哼了半天,压住了怒火。汉刘向《新序》:“卫君避宫舍之,称臣而供具,闵王不逊。” 
  不过卫君底下的人却看不惯国君如此低三下四,他们翻脸了,骑着自行车把齐湣王轰出了濮阳,打跑了。
  齐湣王无奈,跑到山东南部的鲁国和邹国。这俩都是礼仪之邦,但都落井下石,其中鲁国趁着齐国新败,抢占了孟尝君从前的齐国封邑薛城,怕齐湣王怪罪,闭门不让齐湣王进来。邹国也是一样,挂起了“齐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新序》:“邹、鲁不纳。” 
  齐湣王无奈,只好流落到了附近的莒国。莒国原本是个独立的小国,现已被齐国吞灭。在这里,他遇上了将影响他后半生的人,带给他幸福又结束了他性命的人,这就是“淖齿”(音‘闹’)。
  由于齐湣王一向跟楚国关系不错,所以楚国是战国七雄中唯一没有参与合纵伐齐的国家。楚国甚至派来了援军(大约万人)救护齐湣王。援军统帅就是“淖齿”。齐湣王赶紧任命“淖齿”为相国,指望抓住楚国这跟稻草。
  有时候,来帮忙的人也未必得到喜欢。楚国的淖齿和齐湣王随后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更多是齐湣王手下的幸臣所挑拨的。幸臣们怕淖齿受宠,而自己失宠,于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就想赶走楚国援兵:“大王,现在国家已定,社稷已安,您何不派人谢于楚王,让淖齿他们回去。”
  大约还有其它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加上淖齿本人也确实可能不善于自律,所以齐湣王开始厌恶淖齿。淖齿野心也很大,在齐国有反客为主的打算,并不肯轻易离去。他风闻齐湣王开始厌恶自己,于是派人伪装成秦国使臣,面见齐湣王,从齐湣王嘴里套话,证实了对淖齿的恶感。
  淖齿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发动政变,一把抓住了齐湣王,把他以酷刑处死。随后,他打算和乐毅一起,瓜分齐国的土地和掳掠的财宝。
  齐湣王所受的酷刑,恐怕是古来君王中最惨的死法了:淖齿把齐湣王的筋给活生生抽出来,拿筋当绳子,把齐湣王悬吊在宗庙的房梁上。筋的尾部大约还在肉体里。齐湣王疼痛无以言表,“宿夕而死”(就是从傍晚一直吊到次日黎明,才活活疼死)。《秦策三》《楚策四》《韩非子》皆言:“缩闵王之筋,悬之庙梁,宿夕而死。”或者“擢闵王之筋,······” 
  齐湣王是个胖大的人,史料上说他“颜色充满”,即便在流亡的过程中还“带益三副”(腰带大了三围),语出刘向《新序》。这样大的身躯,靠一根筋是吊不住的。所以,我们不知道淖齿是抽了他多少根筋出来,才吊他在梁上。齐湣王好像一个线牵木偶。
  齐湣王被痛吊着,欲死欲活,淖齿还对他进行了拷问和数落:“齐国高青、博兴这两个地方,数十里的地面,下起了血雨,血水沾湿了人的衣裳,王你知道吗!”
  齐湣王哼哼说:“不知。”
  “齐国另一个地方,大地开裂,直至黄泉,你知道吗?”
  “不知。哎唷~~疼死我啦!少说点罢!”
  “有人在王宫殿前哭泣,求之不得,而闻其声,王你知道吗?”
  “不知。那~~又~~怎么了!”齐湣王有气无力地喘出微弱的几个字。
  “呵呵!”淖齿说,“天雨血,沾人衣湿,是天在警告;地裂至泉,是地在警告;有人当殿而哭,是人在警告。天地人都在警告你,而你不知,还在胡作乱为,怎能不受诛杀?”这固然是淖齿为自己弑君找虚无迷离的借口,但也折射出齐湣王不恤民力,外战频频,对苍生的残耗,引发了民间的怨气。此对话据《齐策六》。当然,齐湣王对外不停地作战,也是原齐相孟尝君和后来的燕国间谍苏秦前后推动唆使使然。
  齐湣王已经没辩解的力气了,为所有罪孽承担责任,他耷拉着头,等着“宿夕而死”,血一点一点地滴答着。
  莒城庙堂里,公元前284年的这一夜,断断续续传来的,是齐湣王临死煎熬中的哀呼。
  
  后人论齐湣王:“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然而在对外战争中耗尽国力,“矜功不休,百姓不堪”,终于诸侯合谋而伐之,不但没有“兵动而地广”,反倒国破而身亡,为天下笑。
  齐湣王早年曾经罢斥他爸爸留下的“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显然欲振奋有所作为,于是击楚五年、伐秦三年、败燕十万、吞宋一国。
  但是齐湣王的一切败亡,都是以吞宋为转折点。 “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盐铁论·论儒》对齐湣王的描述。
  该怎么看待齐国吞宋这件事呢?难道不应该吞宋吗?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在其著名的《战争论》一书中指出:“进攻要适可而止!——因为,占领区的扩大、交通线的延长、战斗伤亡和疾病减员的增多等,都会削弱进攻的力量,所以进攻者必须掌握时机,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进攻者应该在自己尚能组织有力防御而敌对势力的反攻力量尚未形成之时,立即转入防御,这就是进攻的顶点。如果超越了进攻的顶点,就会招致敌人比自己力量更强大的反击;如果过早地停止进攻,则会减少应该取得的胜利。正确判断进攻顶点是非常重要的。”
  齐湣王就在于没有把握好进攻的顶点。他一味勉强吞宋,超出自己的防御能力,当列国干涉部队纷纭来攻的时候,齐国已经力弊兵疲,无力防御,不但宋国守不住(立刻被诸侯瓜分),连齐国本土都被突破得七零八落。
  齐国的先哲管仲早就阐述过“得地而国败”的规律。老是战胜,漠视“进攻的顶点”,是危险的。所以要提防“唯战胜论”。
  在朝鲜战争中的后两次战役,就是因为志愿军推进的距离超过了进攻的顶点,打到三八以南几百公里,补给和对占领区的防御都不够,结果在敌人的反击中吃了大亏。
  从前,夏桀灭有缗而亡其国,纣王克东夷而陨其身,吴王夫差屡战屡胜而亡国,日本在二战中屡屡战胜却最终残废,都是因为进攻超出了防御的顶点。频频“战胜”虽好,却把国君的胃口诱得更大、更贪,更想出去打仗,于是又出去频频打仗,对国家的消耗也越来越厉害。终于把自己消耗得不行,最终失去防御强敌的能力,由胜转败。这就是“屡战屡胜而亡其国”。日本在二战中的发起和败亡,正体现了这么个规律。“战胜”是一种双刃剑,可以杀人,也可杀己,这是战争的辩证法啊,也就是道家所说的“太强则折,月满则亏”吧。齐湣王也是这样,在历年的伐楚、伐秦、伐燕中屡战屡胜,从无败北,于是志大意骄,欲壑难填。在他这种狂、贪的状态下,自然更容易受苏秦的诱惑,一听苏秦说伐宋的油水大,巴不得立刻就去,终于三次伐宋,累得半死,在频频的战胜中把自己消耗得不行,还得罪了赵魏这些邻居,最终进攻超越了顶点,失去防御强敌(以秦为首、邻居们为辅的强敌们)的能力,国破身死,俱完蛋了。
   我们看古式建筑房檐上,常有一个仙人和九个动物排列着。那个排在最前面的骑凤小仙人,据说就是齐湣王。“小仙人”齐湣王的位置已经非常领先了,但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会掉下房檐来摔得粉身碎骨。这真是寓意深刻,正是齐湣王一生的写照,是一个形象生动的“持盈保泰”理论宣传画。
  唉,说是这样说,可谁又真能当着春天的迷醉时,想得起及时挪走梯子,从而把春风留在人生的房顶呢?
  春天属于飞翔,飞翔高于一切。
  
  
  附:公玉丹先生二三事
  公玉丹,就是齐湣王曾经派至赵国的使臣,许诺给李兑蒙邑封地的。据《吕氏春秋》说,当齐湣王流亡时,一边散步,一边问公玉丹:“我已流亡国外了,却不知道流亡的原因。我之所以流亡,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公玉丹回答说:“您之所以流亡国外,是因为您太贤明的缘固。天下的君主都不肖,因而憎恶大王您的贤明,于是他们互相勾结,合兵进攻大王。这就是大王您流亡的原因啊!”湣王很感慨,叹息说:“君主贤明原来要受这样的苦啊!”公玉丹就是这么蒙骗他。看来齐湣王身边,除了间谍,就是佞臣,能不灭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