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出处:http://xiaoshui.gkong.com
作者:潇水
 

如果你有幸生活在赵孝成王继位初期的赵国(公元前264年前后),你一定要晚上到街上逛逛,可能也有“KTV”“洗浴中心”之类的大牌子矗立在邯郸城里。
  邯郸的歌舞倡优艺精绝,是列国出名的。司马迁说邯郸的女子喜欢设形容,携鸣琴,作歌舞演员。她们扬长袂,蹑利屣(穿尖头舞鞋),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鼓鸣瑟,踏舞鞋,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意思是到处赶场演出,在诸侯各地献艺,就跟现在在各城市的演艺吧、酒吧里四处串场的歌舞表演队一样。她们盛饰冶容(浓妆艳抹),习丝竹长袖(苦练吹弹舞蹈),倾绝诸侯。当时邯郸美女干这行的,在列国之中最出名。皆出于《史记·货殖列传》。
  邯郸不光女孩风流,少男们也时尚。邯郸酷哥们的走路姿态都成为列国模仿的对象。邯郸少男志高而扬,家殷而富,具有大都邑人的自信和高姿态,因此走路都别具一格——两条后腿迈得非常有个性,于是就有人跑邯郸来学步。结果没学好,爬着回去了。邯郸学步的故事出自《庄子·秋水》。司马迁说赵地的男子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意思是这些帅男们还喜欢聚起来去唱卡拉OK。
  总之,邯郸是一个娱乐业发达的所在,少女能舞,男生能唱,玩乐享受,跟现在的长沙差不多。曹植《名都篇》诗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这就是邯郸少男女的写照。沈德潜为此诗作注说:“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也。”说邯郸的少年带着宝剑,穿著艳丽,斗鸡走马,豪饮高唱,邯郸城里洋溢着放荡冶游的风气,几乎可以被称为中国的“拉斯维加斯”。
  为什么邯郸少男女在“歌、酒、舞、性”方面这么“赞”呢?这也是燕赵人开放直猛性格的另一种转移吧。
  高适的《邯郸少年行》中还描述了邯郸KTV产业的发达:“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最后一句大约就是说,邯郸的“麦肯迪KTV”的包间里,终日歌笑纷纷,而麦肯迪的楼下,停的都是来此K歌的人的私家车。而且这帮人善赌博,能斗殴,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后来的秦末反秦大起义中,这些“少年”都成为了各地杀其郡守县令,据城独立的急先锋!
  邯郸附近的地区,也是风流前卫。譬如邯郸附近的中山地区:“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淫昏康乐,歌谣好悲。”(《吕氏春秋》),就是昼夜无休无知地唱淫歌,而且是男女搂抱着(男女切倚)一起唱,没有休息。商纣王酒池肉林,男女裸奔其中的沙丘,也是在邯郸附近。总之,以邯郸为中心的这一带人古来都比较浮浪,不愧北方性都,玩乐之地。
   公元前264年前后,一位来自秦国的公子“子异”,就经常出现在邯郸的“金色年华夜总会”(在邯郸路87号)。他的旁边不时穿梭着美女,端小吃送饮料的妖冶少年满场子乱跑,台面上正有美女手舞着带铃当的荧光五角星,穿着长纱艳服,长歌漫舞,一旁边乐队的丝竹吹拉吱吱呜呜摇头晃脑地伴奏着。
  坐在子异旁边的,是他的好朋友韦哥。韦哥又名吕不韦,是个小商人(家里开了一个珠宝铺,可能还有一个洗浴中心),他喜欢游手好闲,风流闲荡。
  忽然,一个很正点的漂亮歌女出现在台子上,节奏也加快了,急促的鼓声敲碎了恹恹欲睡的气氛。大家眼睛立刻一亮。这个美女长得很野性,头插羽毛,身材冒火,她举着古代话筒,开始领大家一起蹦舞,同时唱古代的Rap:“Everybody, move your body! Don’t stop! Move your body!oh!yeah!”
  气氛立刻high起来了。
  子异举着酒瓶,和旁边的人一起听她指挥move body,大家都在move,摇摆,好像很多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互相蹭痒似的,保持着共同的节奏。其中吕不韦跳得比较有个性,像被驴子踢了一样。
  一曲热舞刚罢,这个歌女,就开始“目挑心招”,她举着古代的话筒叫道:“刚才这个胡人战阵曲,是小妹献给韦哥的。韦哥好吗,韦哥在哪里?请让小妹看见你——”
    “韦哥~~儿!!!”——有人就尖着嗓子怪叫,大家一起笑,然后都纷纷扭头找韦哥。韦哥觉得很有面子,就做了败家子常做的事,他跳起来,把一条丝绢(可以抵货币用)缠着一小块儿金子,抛向台子上的美女,喊道:“算我和子异的!”
  这个唱歌的美女,她的名字在史书上不传,人们都叫她“邯郸姬”。邯郸姬拣起地上的金子,握着一个带铃铛的荧光五角星,一边摆弄着诱人的体态,一边捏着话筒接着说:“谢谢!谢谢韦哥,今天,我们还特别荣幸地欢迎,韦哥的新朋友——子异哥哥!”随着话音,架子鼓一通急敲。子异赶紧把手上的蜡烛举起来了。
  “接下来这段邯郸玉人舞,就让小妹献给远道而来的子异哥哥。”说完,轻柔的乐曲奏起来了,华丽的彩裙舞起来了,好美的腰肢扭起来了,贵人的心意乱起来了。旁边还有人专门收集了隔壁洗浴中心的热蒸汽,从皮囊里扑地一古脑向玉人喷上去,使得舞者如梦如幻。子异整个晕菜了。子异虽然是贵人,但从前生活在性苦闷的秦国,那里的人只知道耕战,穿鞋都不许带丝的,“秦人淳朴,其声乐不流污染,其服装没有轻佻”(荀子语),子异生活在这样的国度,哪见过如今邯郸的灯红酒绿。他整个晕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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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姬

  邯郸姬又跑下台,挤过来向他“目挑心招”了:“子异哥哥,小妹就把这个舞铃送给子异吧。”
  子异一下子结巴了。他看见邯郸姬衣服开领很低,酥胸隐隐若现,被衣服挤到了很高的位置,造成更加震撼的效果,就像一个普通人,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放到一个钱包里,而且不盖盖。子异满面通红,好似芒刺在背。
  在场子里群魔呼嚣声里,他从邯郸姬的玉手里接过那系着三个铃当的荧光五角星,然后被她的霞光万丈照耀得不敢直视,只是看着她的尖尖的上翘着头的舞鞋。吕不韦在旁边馋涎欲滴地怪叫:“小妹,哪天我把你纳了去得了!哈哈哈——”
  夜总会这段儿属于艺术夸张,《史记·吕不韦列传》但云:“子楚(战国策说子异,学者考证当作子异)从不韦饮,见而说之(指“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这个“饮”的地点,也许是在吕不韦私家里(但也许在“夜总会”)。
     
     吕不韦、子异和邯郸姬,遂成了邯郸城里的“三贱客”。具体来讲,邯郸姬和吕不韦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吕不韦是有钱的浪荡子,会玩。而子异则不太会玩,邯郸姬跟他说话时也就一本正经,话题少。于是子异暗中忧伤,写下了舒怀的诗道:
  
    致邯郸姬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对不起,这不是子异的,这是顾城做的,不过也差不多。子异被她迷住了。这个美艳如花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惹人怜爱。后来子异硬是霸占了邯郸姬,这都是后话不提。
     
     子异这人的出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货可居”的成语。他是秦昭王的孙子,但他是姨太太生的,地位所以很低。当时,为了笼络中原以北的赵国不干预秦人的军事行动,秦昭王要派一个王室公子入赵国为人质。于是就把“子异”这个无关紧要的王孙派到赵国来当人质了。
     子异在赵国租了一处房子。由于他妈妈是姨太太,不够高贵,私蓄财产不算太多,于是他自带的钱财也就不足,赵国人对他又不甚恭敬,于是生活过得很不开心,至少是无人理睬,郁郁寡欢。
     子异和吕不韦相识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末,吕不韦在城里闲荡,正遇上子异。但见子异相貌不凡,眉宇间却有怨恨之色;衣装虽旧,但格调却颇有品位;动止高矜,却略显一点寒怆,看上去像个不走运的贵族子弟。
    吕不韦觉得子异奇货可居,于是跑回家向自己的老爹要钱。他怕老爹不给钱,就开导老爹说:“您说说,贩卖农产品,最多能赚多少利润?”
  吕父回答:“顶多十倍吧。”
   “贩卖珠玉呢,能赚多少倍?”
   “弄得好,可以上百倍。”
   “那么,贩卖王位,又能赚多少倍?”
   吕父大惊:“你小子摇头丸吃多了吧。王位岂是可贩卖的?”
   “您到底老实说说,到底几倍?”
   “贩卖王位,利润没数了吧!”
  吕不韦于是开怀大笑说:“既然您老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那请您给孩儿千金,我去投资子异去。子异现在邯郸做人质,此乃天下奇货,值得一买。将来他若成为秦王,咱们吕家岂不发啦!”
     父子两人辩论了数日,吕父的观点是,秦国国内的公子众多,子异很难获选成为王位继承人,而且他远离秦国,被撇在秦国政治中心以外,想给他老爹拍马屁都没机会。而且子异的妈妈是个穷妈,母家一点势力没有,帮不到子异。吕不韦的观点是,子异确实没有“势”,但是,我们可以帮他借“势”啊。只要给他借来了“势”,子异自己不就也有“势”了吗——这就是所谓借势啊。在当时,王族亲贵,民间富贾欲巴结之者众,吕不韦的投资想法也不算什么太稀奇。
     吕父终于被说服,取了一千斤金子,交与不韦说:“我可是破家投资这个项目啊,咱们全家的硬通货就都在这里了!”
  吕不韦接了老爹的金子,基本做到了专款专用。他把其中五百斤给了子异。他要求子异拿着这些钱去“广结宾客”。当时的宾客,就是媒体的意思。当时没有广播,消息的传播全靠一些大嗓门的家伙。这些人游走列国,白吃白拿,替“广结”了他们的主子嚷嚷,提高主子的名望,炒作主子的贤名——这就是宾客了。战国四君子靠的就是这个,也即所谓门客。
  有了宾客的吆喝,子异开始在诸侯间有了贤名。
  包装完子异,吕不韦开始去咸阳运动。以上据《史记·吕不韦列传》,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