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老矣(一)


编辑:桐风惊心 [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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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水
 

公元前256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二年,有一个重要人物的死亡,振动了中国的历史舞台。那就是当了五十九年有名无实的窗边天子,“羞愧之王”周赧王同志,留下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变卖掉传说中的传国九鼎,拿着满是红字的财产损益表,离开了如火如荼的战国七雄,去地下找先祖们报账去了——驾崩了。
     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姜子牙等一代英杰开创的,有着790年历史的赫赫大周朝,就此寿终正寝了。周文王、周武王地下有知,当会看到周赧王的损益表上,大周王朝只有区区七个县的辖区了(凑不足一个郡大)。
  这七个县旋即被席卷而来的秦军淹没。到了公元前249年,洛阳也正式失陷。
  不过,周这个姓,饱含着历史的沉淀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姓周的人至今很多,演艺圈里混的,譬如周星驰、周杰伦,还有周润发、周华建,都是姓周的。
  现在我们要说说姓蔡的。
  公元前255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三年,有一个人扛着自己的脑袋和一口锅,冒着雨水,在中原地区胡乱地行走。
  这人叫做蔡泽。
  蔡泽这家伙属于流亡无产者,但是胆识过人,曾在列国长期游荡,但是一直不能妥善就业。后来他遇上一个职业生涯咨询师——当时叫做算命的——告知他说:“您的相貌属于圣人的那一种。”
  “什么?圣人那种有什么特点?”
  “就是出奇地丑陋——塌鼻子、大脑袋、肩膀高耸、两膝弯曲(不适合进演艺圈,除非演判官)。让我怎么说呢?这样奇特的丑貌,只能努力去当圣人好了(看来圣人都是当不了帅哥,才没办法改当圣人的)。”
  蔡泽关切地又问:“那我还有多少年寿命呢?”
  算命的说:“也不多,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细粮和大肥肉,荣享富贵,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结紫绶于腰(绶是系“BP机”的带子,挂在腰上,怕“BP机”——官印丢了),那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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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蔡泽算命

  于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赵国发展,终于不同凡响:被赵国人又撵走了。他南下去了韩魏,由于穷,他的炊事活动只能在露天里进行。这时候中原战乱连绵,强盗和流民很多,把他做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给抢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古代雨水连天连地,花瓣大约是在零落,绿树和草唯独最得意,仿佛火借风势,绿得一发忘形。有钱人钻在车子里赶路,安全地欣赏着外面的雨景。唯独蔡泽,没有车,只是驾驶着算命人所描述的他的那两个弯曲的膝盖。这个待业青年,身后领着一行脚印,脚印如同埋藏在五线谱里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他在雨地里,用弯曲的膝盖默默移动着黑豆大的自己,悲哀得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秦国是个法制严谨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不适合去。弄不好就要被剃去头发、两鬂和胡须,去作修城墙的劳役。
  蔡泽来到咸阳,看见和列国的纷乱相比,这里秩序井然。蔡泽坐在茶馆酒肆里,听到咸阳城里的老百姓,正在议论一件大案。什么案?当朝相国范雎,犯罪了!
     范雎有一个恩人,就是郑安平先生。当年范雎在魏国挨揍,郑曾救过他一命:把范雎窝藏在自己的家中,然后送到美国——对不起送到秦国。为了报答这个恩情,范雎推荐郑安平带兵为将。邯郸大战,郑安平是带领攻打邯郸的秦军统帅,结果当魏、楚联军救赵而来的时候,他带着部属两万人在邯郸城下投降赵国了。消息传来,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需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范雎,也要受职务连坐,以同罪罪之,即夷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是死路一条。
     那些与范雎敌对的政客,都在借此拼命煽动舆论,攻击范雎。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魏冉、宣太后的“太后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用麦子杆编织的),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老泪纵横地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就像护爱着自己的眼睛。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怎敢伤你的心呢。范雎从前被封了侯,叫应侯。侯等同于封君。
  于是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噤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真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在河东郡当郡守的王稽同志,也出事了。当信陵君、景阳(惊弓之鸟的家伙)的魏楚联军追击秦国败兵,直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围攻汾城的时候,王稽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也想学郑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当即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王稽曾作为秦国使者帮他逃离魏国赴秦)。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内心极为矛盾。范雎全明白了,索性主动把话挑明:“大王,臣听说‘主忧臣死’,大王今朝有何忧虑,下臣敢请其死罪。”
  秦昭王说:“如今楚国咄咄逼人,有图谋秦国之势。而我们白起新死,郑安平、王稽等人内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我是以叹息。”
  白起的死,郑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跟范雎都有关系。秦昭王的话,明显是在责备范雎执政不利,并且似乎后悔一时失计,杀了战神白起。杀白起虽然不全是范雎的主意,但范雎也没有从中阻止啊。
  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个咸阳运行得倍加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空洞也像冬季整面的天空,连恐惧也没有了,霞光闪耀的功绩和历史记忆将近变得无稽可考。
  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一入咸阳,必夺范雎的相位!范雎赶快避位让贤吧!”
  范雎看见舆论都在跟自己作对,偏偏生出了几分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